1990年,夏。
北京城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澆得透溼。
一家光線昏暗的招待所裏,空氣粘稠得像化不開的糖。
廉價香皂的工業香精味,混着牆皮返潮的黴味,絲絲縷縷地鑽進鼻腔。
窒息感如同一只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了舒幡的喉嚨。
肺裏的空氣被一寸寸抽幹,意識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掙扎、沉浮。
耳邊,是一個男人輕佻又殘忍的聲音,帶着居高臨下的口音。
“我們多仁家,是不會和外族通婚的,懂嗎?”
那聲音似乎在欣賞她的痛苦。
“我阿爸阿媽,已經在拉薩給我定好了親,是個門當戶對的卓瑪。”
“舒幡,你別給臉不要臉。”
“畢業了,大家玩玩而已,就當是……留個美好的回憶,裝什麼純情。”
玩玩?
回憶?
原主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質問,和滅頂的絕望,像電影最後一幀破碎的畫面,尖銳地刺入舒幡的腦海。
然後,畫面崩碎。
舒幡睜開了眼。
視野裏,是一張扭曲的臉。
掐着她脖子的男人叫多仁·扎西,一張還算英俊的臉上,此刻滿是得逞的猙獰。
見她“回過神”,他手上的力道不減反增。
他嘴裏不幹不淨地罵着,唾沫星子噴到她臉上。
“裝死?挺能耐啊!到頭來還不是得聽我的!也不想想我給你花了多少錢。”
就是這只手。
這只掐斷了原主脖子的手。
舒幡的眼神冷得似刀。
下一秒,扎西臉上的獰笑凝固了。
他感覺自己掐着的,不再是一截柔軟脆弱的脖頸。
那片肌膚之下,仿佛埋着一塊燒紅的烙鐵。
一股灼熱而詭異的力量,沿着她的脖頸,凶猛地反噬而來。
接着手腕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像是骨頭被硬生生折斷錯位。
“啊——!”
一聲短促的慘叫沖出喉嚨。
他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就是現在!
舒幡甚至來不及喘息,身體的戰鬥本能已經快過了大腦的思考。
她手肘猛地向後撤去,用盡全力,精準地撞在扎西腰側的肋下軟肉上。
男人發出一聲沉悶的痛哼,身體像煮熟的大蝦,疼得弓了下去。
舒幡借着他彎腰的力道,身體順勢滑下床沿。
落地瞬間,她一個旋身,左手如鐵爪,死死扣住他那只剛剛鬆開的手腕。
舒幡扣着他手腕的五指驟然收緊,像一把鐵鉗。
扎西只覺得自己的腕骨要被捏碎了,那股詭異的灼痛感再次從接觸的皮膚傳來,順着手臂往上燒。
“你……你對我做了什麼?!”他驚恐地尖叫,另一只沒受傷的手朝舒幡臉上揮去,企圖打蒙舒幡。
舒幡頭一偏,輕易躲過。
她甚至沒看他,然後,反手一擰。
咔嚓!
一聲清脆到令人牙酸的骨裂聲,在昏暗的房間裏炸開。
扎西的手腕被她硬生生掰程一個詭異的角度,呈現出不自然的彎折。
“啊啊啊——!”
這一次不再是短促的慘叫,而是徹底撕裂了僞裝,如同殺豬般的嚎哭。
他整個人疼得縮成一團,眼淚鼻涕瞬間糊了一臉,哪裏還有半點“貴族後裔”的體面。
“瘋子!你這個瘋婆子!我操你……”
還沒罵完,舒幡已經鬆開他那只廢了的手,順勢抬膝。
膝蓋精準地、毫不留情地頂在他的胃部。
“嘔……”
扎西的咒罵變成了一聲幹嘔,胃裏翻江倒海,酸水混着膽汁涌上喉嚨,他像一只被戳破了肚皮的蛤蟆,弓着身子跪倒在地,只剩下抽搐的力氣。
舒幡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然後握拳。
扎西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嘴裏發出“嗬嗬”聲。
回應他的,是一記幹脆利落的勾拳。
拳頭帶着破風聲,精準地砸在他的下頜骨上。
砰!
動作行雲流水,沒有一絲多餘。
扎西連第二聲哼叫都沒能發出。
他雙眼一翻,身體像一灘爛泥,軟綿綿地癱了下去。
整個人臉朝下,重重砸在招待所那蒙着一層灰的混凝土地板上。
“咚”。
一聲沉悶的巨響。
扎西眼珠一翻,身體像一灘爛泥,軟軟地癱倒在潮溼的地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動,徹底沒了聲息。
世界,終於徹底安靜了。
舒幡甩了甩有些發麻的手,低頭看了一眼地上昏死過去的男人。
她記得他說,就當是……留個美好的回憶。
行。
這份“回憶大禮包”,希望他喜歡。
舒幡單手撐着膝蓋,胸口劇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
空氣涌入肺部,帶着一股鐵鏽般的血腥味。
喉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被刀片刮擦。
身體虛弱得像一團被水浸透的棉花,每一塊肌肉都在叫囂着疲憊。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纖細得過分的手腕。
皮膚白皙,血管清晰可見,沒有一絲傷疤和老繭。
這是一雙屬於少女的手。
又瞥了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扎西。
剛才那一下,她強行動用了異能。
一股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力量,隨着她的靈魂一同來到了這個身體裏。
它還在。
雖然弱得可憐,但它還在。
這就夠了。
舒幡緩緩直起身,目光快速掃過四周。
老舊的木板床,床單皺巴巴的,散發着一股皂角粉的味道。
掉漆的木桌。
牆上,掛着一個白底紅字的搪瓷臉盆,上面印着一行醒目的字:爲人民服務。
這裏的一切,陌生,陳舊,卻又……完整得不可思議。
沒有觸目驚心的彈孔。
幹涸發黑的血跡。
倒塌的斷壁殘垣。
窗外,雨點噼裏啪啦地敲打在玻璃上,匯成一道道水痕。
她赤着腳,一步步走到窗邊。
冰涼的雨水順着窗戶吹進屋內,讓她打了個激靈,也讓她更加清醒。
她看着窗外溼漉漉的街道。
穿着藍色工裝的男人,騎着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在雨中匆匆而過,車後座上綁着一個油布包。
遠處,傳來幾聲零落的叫賣。
原來,這就是1990年。對於一個3500年的末世異能者來說,一個和平的,沒有變異喪屍,沒有血腥廝殺的年代。
真好。
舒幡回到床邊,默然整理好原主的衣服。
那是一條洗得有些發白的連衣裙,款式簡單樸素,帶着年代特有的拘謹。
布料貼在皮膚上,有些粗糙。
她看着昏迷不醒的扎西,殺意在她眼底閃過。
按末世的規矩,留下一個結了仇的活口,等於親手給自己埋下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但這個念頭只持續了不到一秒,就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她能感覺到,身體已經到了極限。
剛才那一下反擊,幾乎耗盡了她帶來的全部力量,連那絲微弱的異能都消耗殆盡。
現在殺了他,自己也跑不掉。
更何況,這裏不是末世。
算了。
一個廢物而已,不值得她冒險。
舒幡沒再多看他一眼,轉身拉開房門,像一只貓,悄無聲息地閃了出去。
走廊裏空無一人,只有盡頭一盞昏黃的燈泡亮着。
雨下得更大了。
舒幡剛走出招待所的大門,冰冷的雨水就兜頭澆下。
她本就虛弱不堪的身體,被這寒意一激,忍不住打了個劇烈的寒顫。
她想找個地方躲雨,至少先恢復一點體力。
可是,這具身體的瘦弱,遠比她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原主被掐住脖子的窒息感,早已耗盡了所有的生命力。
出了小賓館,拐進一個可以避雨的胡同口。
剛靠上冰冷的牆壁,眼前便猛地一黑。
緊接着,無數不屬於她的記憶碎片,像是決堤的洪水,轟然涌入腦海。
一個同樣叫舒幡的女孩短暫又天真的一生,在她眼前光速閃回。
出生於1968年。
父母雙全,還是家中獨女。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原生家庭”,而且還是頂配豪華版,主打一個受盡寵愛。
成績優異,考取了首都地質大學的珠寶專業,還是第一屆畢業生。
後來,她遇見了那個叫扎西的男人。高大,帥氣,還是同校的同學,關鍵很舍得花錢。
於是2人就在大學談起了戀愛,舒幡的父母被瞞的死死的。
可惜,原主不懂。
今天是他們的畢業典禮。
扎西把她帶到這家隱蔽的小旅館,然後,攤牌了。
“我們分手吧。”
“我要回拉薩,和家裏安排的未婚妻結婚了。”
瞧瞧,人類的悲歡也許並不相通,但人類的渣倒是出奇地一致。
原主很生氣,而扎西卻覺得,他花的錢不能就這麼打了水漂。
分手就分手,還要搞“強制售後”?
這潑天的“分手大禮”,原主終究是沒接住。
於是,她死了。
然後,舒幡來了。
回憶就到這裏,身體再也支撐不住,沿着粗糙的牆面,緩緩滑倒在地。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聽到的最後聲音,是胡同外,那連綿不絕的雨聲。
和一聲“小妹,咋地了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