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太傅穩穩的端起茶杯,慢慢品了起來。
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氣定神閒的說道:
“聽說戴小子這一仗打的不容易。老夫好些年聽不到打仗的新鮮事了,正好聽聽。”
得,開始耍無賴了,這就是一只被倔驢附了身的老狐狸!
戴遇覲見,大禮參拜永泰帝,又恭敬的向太傅見了禮。
君臣三人互相寒暄後,爲全了太傅的好奇心,戴遇將西林軍的這一仗從頭到尾的敘述了一遍。
西林軍的這一仗,要從大夏國的軍事布防說起。
大夏國疆土,東臨海,南靠山,西接沙漠,北連草原。
由五軍各鎮一方。
東風軍善水戰,鎮守東疆;
南山軍善林戰,鎮守南疆;
西林軍善步戰,鎮守西疆;
北焰軍善騎戰,鎮守北疆;
禁軍善巷戰,鎮守中心的國都。
沙洲國與大夏西疆接壤,大半國土都是沙漠,百姓缺衣少食,民不聊生。
沙洲國覬覦大夏多年,隔三差五的入境搶劫,騷擾邊境。
此次大舉進犯,已是傾了全國之力,想一役定乾坤。
此一役,沙洲國號稱十萬大軍,實則七萬不足,兵分兩路,分進合擊大夏西疆重地羌州城。
西林軍五萬,若也分兵兩路應敵,敵衆我寡,毫無勝算。
如集中兵力,先打折一路,再打另一路,還有七成把握,如果能拖到援軍到來,那就有九成勝算。
這個戰略需要爭取一些時間,西林軍主力打完第一路沙軍再去打第二路沙軍路上的時間,還有援軍增援集結的時間。
這個戰略還要解決一個難題,那就是在主力軍全力應對一路沙軍的時候,如何阻攔另第一路敵軍,不讓他們靠近羌州城。
戴遇命步兵旅一個旗的人馬,埋伏在風鳴谷,那是第一路沙軍奔去羌州的必經之路。
風鳴谷山高路窄,很適合打伏擊戰。
步兵旅青旗在風鳴谷依靠天險,生生的擋住了第一路沙軍兩天兩夜,殺敵兩萬,青旗八千人僅一人生還。
西林軍主力設計誘第二路沙軍鑽進布袋陣,不要俘虜,大開殺戒,只求速戰速決。
大獲全勝後,又迅速長途奔襲至第一路沙軍身後。
與此同時,援軍已到,集結在羌州城外六十裏。
西林軍主力與援軍前後夾擊,打了他們一個猝不及防,沙軍大亂。
兩軍對峙時,戴遇用沙軍的帥旗擦了一把鼻涕,團成了個球,然後瀟灑的扔在陣前。
第一路沙軍主帥見了此情此景,就知道已經沒有了第二路軍。
大勢已去,趁着還未全軍覆沒,領着殘兵敗將遁逃回國。
戴遇用了小半個時辰才敘述完,而這些在奏折上只是呈現了八個字:
我軍大勝,殲敵五萬。
御書房內寂靜良久,空氣中凝結着一縷悲壯,還有讓人熱血沸騰的一股豪情。
永泰帝很是欣慰:“西林軍終不負朕的厚望,實乃我大夏之福,百姓之福。少堂辛苦了,朕定論功厚賞。”
戴遇字少堂。
戴遇又重新行大禮,叩謝皇恩。
“戴小子,這一役打的確實不易。”
項太傅目視遠方,回想幾十年前,自己也曾伴君御駕親征,雖手無縛雞之力,也曾手刃過一個敵兵。
那種熱血上頭的感覺和現在一樣。
永泰帝問:“風鳴谷一戰,活下來的那人,叫什麼名字?”
戴遇答:“名喚布芙。”
項太傅饒有興致,捏着一縷胡須道:“不服?不服。這名字還真是有趣。”
戴遇接着這個話頭,將話題引到布芙身上,多說了些關於布芙的事。
布芙,十九歲,從軍三年。
任西林軍步兵旅青旗十七營營正,統兵千人。
風鳴谷一戰,是擔負伏擊任務的八個營將之一,也是這八千人裏唯一活下來的。
戴遇在布芙醒來後,問過風鳴谷一戰的相關細節,布芙很抗拒回憶當時的情形,只是粗略的講了大概:
風鳴谷伏擊戰第一日。
青旗旗正領着他們利用天險,再加上斷橋梁、挖陷阱、設路障、箭矢陣等手段,很是吃力的攔下了第一路沙軍的幾次進攻。
未戰到落日,青旗旗正不幸陣亡,餘下的幾千人忽然沒了領頭狼,略起了慌亂。
衆人見布芙作戰勇猛,打仗頗有章法,就推舉她暫代旗正一職。
於是,布芙臨危受命,帶着幾千人繼續阻擊。
當夜,布芙親率一支小隊,趁沙軍不備,夜探敵營,殺了沙軍的一個副帥,又放火燒了他們部分糧草。
沙軍暴怒,第二日瘋狂進攻,欲盡快沖出風鳴谷。
那一日打的悲壯慘烈,將士們先後倒下,最後僅餘下幾十人時,她的親衛勸她趕快撤退,保命要緊。
布芙不肯,下令“戰死不退”。
衆人見苦勸無果,只能隨她繼續迎戰,最後這幾十人,均是爲護她而死。
布芙從死人堆裏背回來的是她的親衛,也是她的兄長,名喚啞六,是她這個世上唯一的至親。
身中二十六創,斷一手,失了半邊臉,爲布芙擋了無數刀。
最後用身軀把她護在死人堆下,擋住了沙軍打掃戰場時的最後一次補刀,用他的命換了布芙一條命。
戴遇說完,沒有人說話,室內又是一片寂靜。
良久後。
項太傅的老臉有些動容,難得的誇了一句:
“此人忠勇無雙,有情有義,是可遇不可求的良將,好生栽培,日後必成大器。
嗯,不但名字有趣,人也有趣。”
“少堂,此人可帶來了京都?立下如此奇功,當重重嘉獎。”
永泰帝很是感慨,若大夏國多幾個這樣的良將,邊疆安寧指日可待。
戴遇見替布芙求情的時機已到,急忙下跪:“並未來京,他,她……”
永泰帝沒搞懂戴遇爲何突然跪下,示意其起身,疑惑道:
“何事如此吞吞吐吐?先起來再說,別動不動就跪。”
戴遇沒敢起來,心想我還是跪着說比較好,表情略顯尷尬道:
“這個,有些麻煩,她,她是個女子。”
“什麼?”
永泰帝和項太傅齊齊驚訝出聲。
“她是個女人。”
戴遇重復了一遍,又補充道,“就是這次風鳴谷一戰後,給她治傷的時候暴露的身份,不然還都當她是爺們呢。”
又是片刻的寂靜。
從震驚中回過味的永泰帝,靈光一現,有了個主意。
能讓項太傅打消辭官念頭的主意,如果效果不盡人意,那最少能堵住老頭的嘴,今天不用煩。
他要讓項太傅爲布芙求情,你求,我就允,你再求辭官,那就免張尊口。
朝堂上,沒有一次求好幾件事,皇帝一允再允的,這是不成文的規矩。
“少堂,你可知女子入軍營該當何罪?”
戴遇本來就底氣不足,再加上皇帝突然嚴厲的質問,說話聲音就有些小,還有些着急:
“當斬!可是……”
“沒什麼可是,斬便是。”
永泰帝打斷戴遇的話,趕緊瞄一眼項太傅,老頭子皺眉了,很好。
戴遇懵了一下,咦?不對啊!
事咋沒按他想的走呢?
憑他對皇帝的了解,皇上最是重才愛才,他才不舍得扔了一員猛將呢,對此事應該輕鬆揭過,小懲一下即可,咋說斬就斬呢?
“皇上,……”
項太傅抬手示意戴遇稍安勿躁,輕拂衣袖,問:
“戴小子,你說說看,老祖宗爲何特意列了一條軍規,禁止女子入軍營。”
戴遇見項太傅出言有相幫之意,鬆了一口氣,迅速的打了個腹稿,回道:
“其一,女子力單體弱,凡行伍者,力大者爲強,行軍靠力,殺敵靠力,故而女子不堪此任;
其二,軍營全都青壯兒郎,如有女子入軍營,恐互生妒心,易生事端,致使軍內不和,嚴重者會淫亂軍營,後果不堪設想;
其三,凡女子擅入軍營着,戰必敗,不吉,大忌。”
項太傅合眼聽戴遇講完,略微點頭,對答案表示比較滿意。
緩緩睜開眼睛,之前的頑劣之態瞬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帝王師的大儒氣派,一副要舌戰群儒的架勢,慢條斯理的說着:
“這其一嘛,布芙能掩人耳目,當了三年的兵,你們也沒發現她是女兒身。
又從小兵一路做到營將,說明她並非力單體弱,反而甚是堪當殺敵大任;
這其二嘛,她能在旗將戰死後被衆人推薦上位,又那麼多人爲護她而死。
我看她不但沒讓軍中不和,反而因爲她,衆人才會拼死一戰,才會創下這八千滅兩萬的奇功。
說明此人具有超強凝聚軍心的能耐,你那不堪設想的後果,跟她絲毫關系都沒有;
這其三嘛,不管她是不是女子,在軍營裏呆了幾天,你西林軍這一役贏了,贏了就是贏了,贏了。
大吉,還談何忌諱?”
三條被項太傅逐一駁倒。
永泰帝就樂了,他是真怕自己斬了布芙,一二三條擺在那,你要是硬斬,你就不是明君。
其實,自己對這樣的將才也是很珍惜的。
女子又如何,只要有真本事能爲國所用。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自己也不是捧着死規矩治天下的庸君,老祖宗立下的規矩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能隨意推翻,但可以特事特辦。
永泰帝假裝沒聽懂:“老師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