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急診搶救室的空氣仿佛被抽成真空,連呼吸都凝滯成霜。
心電監護儀發出刺耳的、持續不斷的蜂鳴——“嘀嘀嘀——!”,像一把生鏽的鋸子,在耳道裏來回拉扯,割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
那聲音尖銳得幾乎要刺穿顱骨,每一下都精準砸在衆人緊繃的神經末梢上,仿佛死神在倒計時中敲響的喪鍾。
冰冷的瓷磚地面反射着慘白的日光燈,映出醫護人員模糊而慌亂的倒影。
一支派克金筆從顫抖的指間滑落,“啪嗒”一聲輕響,落在光潔如鏡的地磚上——聲音不大,卻像一顆子彈擊穿了沉默,激起所有人脊背竄起的一陣寒意。
金屬筆帽滾動一圈,停在林默的鞋尖前,筆尖還沾着未幹的墨跡,像一滴凝固的血。
周浩的臉,在三秒內褪盡血色,從鐵青到慘白,最終定格爲一種近乎透明的死灰。
冷汗順着他的鬢角滑下,沿着下頜滴落,砸在白大褂上,暈開一朵朵深色的花。
他指尖發麻,掌心溼滑,仿佛剛才那支筆不是從手中滑落,而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硬生生抽走。
如果不是林默那一句低沉卻清晰的提醒,如果不是陳伯年主任在千鈞一發之際喊出“做心電圖!”,三分鍾後,溶栓藥劑就會順着靜脈注入患者體內。
屆時,急性心梗疊加溶栓引發的顱內大出血,神仙難救!
那不是醫療事故,那是醫療屠殺!
“立刻停止溶栓準備!通知心內科緊急會診!準備介入導管室!一級響應!”陳伯年的聲音如鐵鑄般沉穩,每一個字都像釘子般釘進混亂的節奏裏。
他的聲帶震動在空氣中劃出清晰的波紋,壓過了警報的嘶鳴。
護士們如夢初醒,腳步在地面敲出急促的鼓點。
推車輪子與地磚摩擦發出“吱——”的長音,除顫儀被猛地抽出,電極片撕開的“嗤啦”聲刺破空氣。
整個急診室的節奏,從腦梗的沉緩,驟然切換爲心梗的狂飆。
混亂中,搶救室的門被推開一道縫,晚風裹着消毒水的涼意滲入。
蘇清雪的身影立在門口,白大褂尚未脫下,肩頭還殘留着手術室的餘溫。
她清冷的臉龐上浮着一絲倦意,可那雙眸子卻如寒潭映月,銳利得能剖開迷霧。
警報聲鑽進她的耳膜,她眉頭微蹙,像是聽見了命運齒輪錯位的咯吱聲。
“什麼情況?”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落入沸水,瞬間讓周遭嘈雜退去半寸。
護士長快步上前,語速如子彈連發:“蘇主任,7床,疑似腦梗送入,周主治準備溶栓,實習生林默發現體征異常,建議心電圖......結果,急性下壁心梗!”
蘇清雪的目光掃過監護儀——那屏幕上,ST段如弓背般高高抬起,像一道撕裂生命的弧光。
她瞳孔微縮,心下了然。
她的視線沒有在面如死灰的周浩身上停留哪怕一秒,而是越過人群,精準落在角落那個身影上。
林默站在陰影裏,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中,指尖觸到的是金屬聽診器的冰涼。
他神情平靜,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逆轉,不過是拂去肩頭一片落葉。
“這個發現,是你提的?”蘇清雪的聲音清冷如霜,不帶一絲波瀾,像在確認一個最簡單的數據。
林默迎上她的目光,指尖在聽診器上輕輕一叩,金屬的涼意順着神經蔓延。
他平靜點頭:“只是覺得患者的指尖抽動,頻率與呼吸、心跳都對不上,更像是心源性缺氧導致的末梢神經反射性震顫,不像中樞神經病變。”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手術刀般精準剖開表象。
沒有炫耀,沒有激動,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物理現象。
蘇清雪微微頷首,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異彩,如夜風拂過湖面,漣漪未起已逝。
她什麼都沒說,只深深看了林默一眼,便轉身投入搶救指揮。
但她心中,已將“林默”這個名字,從“有點意思的實習生”的標籤,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一個小時後,手術室的紅燈熄滅。
心內科主任親自操刀,通過介入手術,在堵塞的冠狀動脈中成功植入一枚支架,血流再通,老人的生命體征迅速穩定下來。
當插着管、掛着水的病人被推出手術室,雖然依舊虛弱,但已然睜開了雙眼。
在門口焦急等待的家屬們,瞬間崩潰,嚎啕大哭。
爲首的中年男人,正是那位運輸公司老板王振海。
他看着父親失而復得,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老淚縱橫,巨大的悲喜交加讓他渾身顫抖,喉頭哽咽得發不出完整音節。
他沖上去,想要感謝主刀醫生,卻被陳伯年攔住了。
陳伯年指了指人群後方的林默,沉聲對王振海說:“王老板,主刀醫生盡了力,但你最該感謝的,是這位。沒有他,你父親現在......可能已經不在了。”
所有人目光瞬間聚焦在林默身上。
王振海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他想起之前那個年輕醫生堅決反對的場景,想起那份被撕碎的病危通知書。
原來,救了他父親兩次的,是同一個人!
他猛地推開身邊的人,幾步沖到林默面前,雙膝一軟,“撲通”一聲,這個身家千萬、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男人,竟當着整個走廊所有醫護和病患家屬的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恩人!”王振海的聲音嘶啞,帶着泣音,重重地磕了一個頭,“上次是我母親,這次是我父親!您就是我們王家的再生父母!我王振海這輩子,給您做牛做馬!”
林默大驚失色,急忙上前去扶:“王先生,快起來!使不得!這是我們做醫生的本分!”
可王振海鐵了心,死死跪在地上,額頭抵着冰冷的地磚,雙手死死抓住林默的衣角,任憑他怎麼拉都拉不起來。
這一幕,被無數手機鏡頭清清楚楚地記錄了下來。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的野火,瞬間燎遍了江州第一醫院的每一個角落。
“聽說了嗎?急診科那個叫林默的實習生,又救了一個!”
“何止是救了!聽說周浩主治都診斷成腦梗,差點就上溶栓了!要是那藥打進去,人當場就得沒!”
“我的天!這實習生也太神了吧?先是當衆打臉趙軒,現在又把周浩的臉按在地上摩擦?他到底什麼來頭?難道是哪個醫學泰鬥的關門弟子?”
“我看像!不然一個實習生,哪來這麼大的膽子和眼力?”
議論聲、驚嘆聲、猜測聲,此起彼伏,像潮水般在走廊裏回蕩。
林默的名字,在這一晚,成爲了江州一院最富傳奇色彩的符號。
而風暴的另一個中心,主治醫師辦公室裏。
“砰!”
一只白瓷水杯被狠狠砸在牆上,碎片四濺,像一場微型的雪崩。
瓷片劃過周浩的手背,留下一道細小的血痕,他卻渾然不覺。
他雙目赤紅,胸膛劇烈起伏,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憑什麼!他憑什麼!一個連行醫資格證都還沒拿到的實習生,憑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動搖我的診療權威!!”
嫉妒與屈辱,像毒蛇一樣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想起自己十年苦讀,三甲醫院規培,一步步熬到主治,多少個夜班熬出的資歷,竟被一個黃毛小子當衆踩進泥裏!
“我要投訴他!”周浩喘着粗氣,抓起桌上的電話,直接撥通了醫務科的內線,聲音因憤怒而扭曲,“我要實名投訴實習生林默!罔顧醫院規章,越權幹預上級醫師診療流程,制造恐慌,嚴重擾亂正常醫療秩序!我要求院方立刻對他進行嚴肅處理!立刻!”
電話那頭,醫務科的科長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只能連聲答應下來。
夜色漸深。
院長辦公室的燈依舊亮着。
陳伯年罕見地沒有回家,而是主動敲開了院長的門。
他將兩份裝訂好的病歷報告,輕輕放在那張古樸的紅木辦公桌上。
一份,是趙軒誤診的闌尾炎,另一份,就是今晚這驚心動魄的心梗。
“院長,您看看這個。”陳伯年的聲音裏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這兩個病例,表面上看,是巧合。但把它們放在同一個人身上,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連續發生......我懷疑,那個叫林默的實習生,不簡單。”
頭發花白的院長扶了扶老花鏡,拿起報告,一頁一頁,看得極其仔細。
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在寂靜的辦公室裏格外清晰,像時間在低語。
良久,他才放下報告,十指交叉,目光深邃地望着窗外的夜色,緩緩開口,聲音蒼老而有力:“伯年啊,自古以來,真正不簡單的人,往往都是最安靜的那個。”
與此同時,江州一院住院部頂樓的天台上。
林默獨自一人站在邊緣,晚風吹動着他單薄的白大褂,獵獵作響,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戰旗。
他俯瞰着腳下這座城市的萬家燈火,眼神裏沒有半分救人後的喜悅,反而帶着一絲化不開的悵然。
他緩緩抬起左手,指尖輕輕撫過手腕內側。
那裏,在皮膚之下,隱約有一道古樸的玉石紋理,在月光下似乎有微光流轉,那是一個外人無法看到的傳承印記。
“師父......”他對着無盡的夜空,低聲自語,聲音輕得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散,“弟子今日,已是第二次違背您的師訓了......”
“您說,醫道至精,藏鋒守拙,方能善始善終。可眼前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若我視而不見,閉目塞聽......那所謂的醫道,守着,還有什麼意義?”
“若閉眼,便是醫道之死。”
他的聲音落下,天台上的風,驟然變得狂亂起來。
烏雲從天際翻涌而來,遮蔽了月光,仿佛預示着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在他腳下的這座白色巨塔中,猛烈地醞釀、成形。
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