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奉天殿內,空氣仿佛凝固了。
侍奉在一旁的錦衣衛指揮使毛驤,更是大氣都不敢出。
龍桌文案前。
朱元璋鐵青着臉,殺氣騰騰。
“反了!都反了!”
“一個從七品御史,也敢指着咱的鼻子罵咱分封諸王是禍亂之源?咱看他是活膩了!”
“還有標兒......”
朱元璋豁然起身,朝着毛驤走去,憤慨的質問道:“二虎,你說標兒怎麼就不明白咱的苦心呢!”
“旁人不懂,他難道還不懂嗎?”
“咱這是爲了誰?咱這是爲了穩固他太子的基業,爲了永保咱的大明江山啊!”
“可他呢?非但不體諒咱的苦心,還幫着一個外人說好話!”
毛驤雖是被皇帝此舉嚇了一跳,卻也一臉肅色的拱手道:“陛下,太子殿下仁德,而那葉凡說到底也算殿下的半個老師,故而才會忤逆陛下......”
朱元璋聽到毛驤的勸慰,臉上的怒色也稍稍平緩了些許。
自打朱標出生以來,朱元璋就一直拿他當做未來的繼承人培養。
而朱標也的確勤懇好學,深得這朝中文武百官和兄弟們的信服。
可唯一一點不好的,就是太過仁慈!
若是生在尋常百姓家,這自然沒有什麼不好!
但生在帝王家!
這帝王的權杖,本就遍布荊棘!
手上哪有不沾血的!
“但願標兒在詔獄裏能冷靜冷靜,明白咱的這番苦心吧!”
朱元璋喃喃自語,眉宇間多了一絲期望。
“二虎!走,擺駕詔獄!”
“看看標兒冷靜了沒有......”
......
陰暗潮溼的詔獄深處。
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
朱元璋背着手,和毛驤像兩道沉默的影子,立在拐角的暗影裏。
裏面那個清亮又急切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寂靜裏的驚雷。
正是葉凡。
“殿下!您還在等什麼!常家、藍家,淮西的那些老兄弟們,哪個不是看着您長大的?哪個心裏不念着您的好?”
“只要您點個頭!只要您走出這詔獄振臂一呼!應者雲集!”
“到時候,請陛下安心養老,這大明江山,這天下萬民,是寬恕是嚴懲,是征戰是休養,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
“您就能真正當家做主了!”
暗影裏。
毛驤猛地抽了一口冷氣!
手下意識地就摸向了腰間的刀柄,臉色煞白!
他扭頭看向身邊的皇帝,只待一個眼神就撲進去殺人!!
然而,朱元璋的反應卻慢了一拍。
他面色微微一怔,像是沒聽清,又像是聽到了什麼完全超出預料的東西。
布滿皺紋的臉上,閃過一絲純粹的錯愕......
緊接着,那錯愕竟化開了一瞬,嘴角難以察覺地一咧!
那是一種近乎驚喜的表情。
因爲他想要知道,以仁德著稱的標兒,到底有沒有這個造、反的膽子!
若是有的話,他還真不介意當個甩手掌櫃!
但那絲喜色來得快,去得更快。
下一刻,他的眉毛下,眼睛驟然眯起。
裏面一點寒光猛地炸開!
哼!
這葉凡,倒是其心可誅!!!
毛驤感受到那幾乎凝成實質的寒意,眼中也是毫不掩飾的殺意和請示!
可朱元璋的手卻像一道鐵閘,更用力地攥住了他的胳膊。
然後微微搖頭。
殺一個葉凡容易,但他更想要聽聽標兒會有何種選擇!
只見朱標的腦袋,卻像是撥浪鼓般,不斷地搖着頭,難以置信的說道:“老師,你怎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啊!”
“我朱標讀的是聖賢書,行的是忠孝道!”
“老師豈能因爲求活而讓學生行此豬狗不如的悖逆之事!”
暗角裏!
朱元璋聽聞朱標之言,氣的直跺腳!
此刻,朱元璋恨不得直接沖到朱標跟前,大聲的告訴他,去造、反吧!人手不夠的話,直接去兵馬司調就行!誰攔誰叛軍!
而詔獄天牢裏的葉凡,內心同樣欲哭無淚!
你是忠孝了!
我自己怎麼辦啊?!
半年前,葉凡意外穿越大明洪武年間,更可悲的是,還成了御史台中的一名御史!
要說穿越到其他朝代,那也就算了!
可這是大明朝,還是洪武皇帝!
在他手底下當官,那跟九族拿着麻繩上朝有啥區別?尤其還是馬皇後和朱標死後,自己更是沒有活路!
而他,也不是沒有想過辭官,當個小老百姓,再娶個美嬌妻!
可葉凡也不敢啊!
鬼知道,多疑的老朱會不會以爲你是貪墨要跑路啊!
到時候一分錢沒撈着,老朱再來個寧殺錯,不放過!
更煩!
可偏偏前幾天又趕上那個愣頭青陳懷義,在燕王朱棣大婚,老朱最高興的時候,說什麼封王之亂!
害的自己被錦衣衛當着御史台同僚們的面活活摔死不算,連自己跟他同屋辦案都因此受到了牽連!
爲此!
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
倒不如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如果自己忽悠朱標造、反成功,那自己便是從龍之功!
即使失敗......
葉凡想到這,猛地甩了甩頭!
不會的!
畢竟葉凡可是太了解這位朱皇帝的脾性了!要是自己真能忽悠動朱標造、反,沒準感激自己都說不定呢!
只是......這朱標着實被那些酸儒毒害的不輕啊!
葉凡心思這般,聲調陡然提升了數倍,怒聲呵斥道:“糊塗!迂腐!”
“我今日拼着九族俱滅說這些話,是要殿下救這大明朝堂!救這天下蒼生啊——!!!”
陰影裏。
朱元璋在聽到“救天下蒼生”時,先是一愣。
隨即,一股被荒謬和冤枉點燃的滔天怒火轟地沖上頭頂!!!
對官吏嚴酷,他認!
可他對這天下百姓,可謂是掏心掏肺,宵衣旰食,恨不得把心都挖出來!
這黃口小兒,竟敢說他害民?!
他枯瘦的手猛地攥緊,骨節發出咯咯輕響,一旁的毛驤只覺得陛下周身散出的寒意幾乎要將空氣凍結!
朱標也被這劈頭蓋臉的質問砸懵了,下意識地喃喃辯解。
“父皇…父皇今分封諸王,令弟弟們鎮守邊塞,拱衛中樞,雖有倒行逆施之舉,但亦是爲了大明江山永固,爲了…爲了我日後能安穩些…”
這話軟綿綿的,帶着困惑,甚至有一絲爲父親開脫的怯懦。
可朱元璋聽着兒子這近乎順從的理解,眼底那絲微弱的波動,又瞬間熄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不耐與失望。
咱要聽的,不是這個!!!
葉凡望着這般模樣的朱標,良久後,忽然像是被抽幹了力氣,長長嘆了一口氣。
這聲嘆息在死寂的牢房裏顯得格外沉重!
“殿下啊......”
他聲音低了下去,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您可知,古往今來,能有幾人如陛下一般,從一介布衣,一個放牛娃,提三尺劍,蕩平群雄,開創這煌煌大明?”
他微微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牢頂的巨石,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陛下這一生,經歷過常人無法想象的磨難,也擁有了常人無法企及的功業。”
“他見過的血,比你我喝過的水都多!”
“他信不過很多人,甚至…信不過那些跟着他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
朱標的呼吸漸漸平緩,被這番話吸引了注意。
連陰影裏的朱元璋,那緊繃的下顎線也似乎鬆動了一絲…
葉凡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像是在剖析一段最深沉的秘密!
“而在這深宮之中,妃嬪衆多,皇子皇女亦不少。”
“可在陛下心裏,誰才是他真正毫無保留承認的兒子?”
“是誰讓他願意把這偌大的江山,把這朱家的萬年基業,毫無疑慮地交托出去?”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朱標。
“只有您,殿下。”
“只有您是他與馬皇後所出的嫡長子,是他傾注了所有心血,按照儲君標準一手培養的繼承人!!!”
“其他人,在他眼中雖也是皇子,但更是將來要輔佐您、拱衛您的臣子!”
“陛下爲何執意分封?”
“他難道是怕那些驕兵悍將?”
“不!!!”
葉凡猛地搖頭。
“他是怕!怕自己百年之後,您性子太過仁厚,壓不住陣腳!”
“他是要把兵權,把最能打的力量,交到您的親兄弟手裏!”
“他是想着,這老朱家的天下,終究得靠老朱家自己人來守!”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啊!!!”
他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
“陛下他對您…說到底,拋去那些帝王心術,也就是一個最尋常父親的心思。”
“盼着其他小兒子能好好幫襯着他們最看重的大長子......”
“這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陰影裏。
朱元璋一直緊繃如鐵的身軀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臉上的暴怒和殺意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復雜的神情。
他微微張開了嘴,像是想說什麼,卻又猛地閉上。
那雙看透人心,慣於隱藏一切的眼睛裏,竟罕見地閃過一絲被說中心事的震動和一絲疲憊的柔軟。
他極輕地吸了一口氣。
喉嚨裏滾過一聲模糊的,意味復雜的低語。
“此子…竟如此懂咱。”
“好一個…可憐天下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