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頭像一枚蒙塵的銅錢,懸在死灰色的天穹。沒有風,沒有蟬噪,整座城浸泡在一種粘稠的寂靜裏,空氣沉甸甸地淤塞着胸腔,彌漫着一股蝕骨的**飢餓**。非是腹中空鳴,而是靈魂被無形利齒啃噬的虛空,一種要將“存在”本身都吞咽殆盡的貪婪空洞。
陸離立在客棧門內陰影的交界處,魂淚燈昏黃的光暈在他腳前畫出一道涇渭分明的線。他漠然的瞳孔深處,通幽卷冰冷的視野正洞穿凡俗的表象:城池上空,無數道幽紫色的**裂痕**如同龜裂的瓷器紋路,蛛網般蔓延虛空!裂痕深處,翻滾着粘稠如瀝青、散發着無盡怨毒與貪婪的污穢。**餓鬼道裂隙**!它們如同懸於衆生頭頂的深淵巨口,正瘋狂**吮吸、吞噬**着從千家萬戶煙囪中升騰的、淡青色的**炊煙**!
每一縷炊煙的湮滅,都伴隨着人間生機被殘忍抽離的哀鳴:
* 東街王鐵匠那口祖傳鑄鐵鍋,沸騰的肉湯在“鍋氣”被抽幹的刹那,瞬間凝結成冰冷腥臊的油脂塊,鐵錘砸落其上,竟發出敲擊朽木的悶響!
* 西巷豆腐娘子雪白滑嫩的豆腐腦,氤氳熱氣被裂隙吞噬的瞬間,化作一灘腥臭撲鼻的灰白膿漿,木勺插入,帶起粘稠的絕望。
* 更深的巷弄裏,一位母親守着冰冷灶台,爲病兒煎熬的藥汁,在最後一縷帶着苦澀希望的藥香被抽走時,驟然凝結成漆黑、堅硬、散發着腐敗氣息的頑石!
* 無數新點燃的灶火,無論投入多少柴薪,火苗都病懨懨地伏着,吐出的不再是暖融飽足的白煙,而是帶着硫磺與絕望焦糊味的、令人作嘔的**黑氣**!
生機斷絕,城池正被無聲地“餓”死。魂淚燈光下,陸離腳下客棧青磚的細微裂痕又深了一分——失去人間煙火滋養的仙棧根基,在無聲枯萎。
驟然間,城池中央上空,一道最猙獰的幽紫裂隙猛地向內坍縮!如同巨獸貪婪的喉管賁張!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轟然爆發!
轟隆隆——!
地動山搖!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如同脆弱的薄冰寸寸碎裂、拱起!兩側屋宇呻吟,瓦片如黑色冰雹砸落!一股股濃鬱到實質的、混合着絕望、恐慌、以及對食物最原始渴求的負面情緒洪流,如同被漩渦牽引的污濁血潮,從下方掙扎哀嚎的人群頭頂升騰,匯入那道貪婪的裂隙!裂隙吞噬了這股“絕望之糧”,幽紫光芒暴漲,邊緣如同活物般瘋狂撕裂蔓延!蛛網般的細密裂痕隨之滋生,吞噬速度陡增!
餓鬼道,正以人間的絕望爲薪柴,加速侵蝕!
“餓……嗬嗬……吃……給我吃……”
“娘……肚子……空了……”
“啃……骨頭……泥巴……”
無數飽含極致飢餓感的囈語、呻吟、哀嚎,如同無形的億萬只蛆蟲,順着擴大的裂隙滲透下來,啃噬着活物的神魂!街道上,羸弱的老人眼神空洞,嘴角不受控制地淌下渾濁涎液,枯爪般的手抓撓着牆壁,摳下磚粉塞入口中!孩童茫然地啃咬着同伴的手臂,牙齒深深陷入皮肉!
城池,正滑向人相食的煉獄!
陸離冰冷的瞳孔倒映着瘋狂擴張的餓鬼裂隙。通幽卷的意念如寒流過境:
**“餓鬼道裂,吞生絕息。欲封之,需引萬民‘生’之願力,燃燼穢源。”**
**“典當‘食欲’,換取‘百味釜’。”**
食欲?剝離這烙印於生命本源的渴望?如同剜去靈魂深處的火種。
下方,爲了一塊發黴的餅屑,兩個漢子如同瘋狗般撕咬翻滾,鮮血混着泥污飛濺。絕望的負面情緒更濃,如同滾油注入裂隙,使其擴張之勢更烈!
“典當。” 陸離的意念斬釘截鐵,無波無瀾。
契約無聲達成。
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剝離”感席卷靈魂。並非腹中空虛,而是所有關於食物色香味的記憶——母親熬粥的米香、灶膛裏紅薯的焦甜、初雪時滾燙羊肉湯的暖意——瞬間被連根拔起!口腔裏只剩下金屬的冰冷與虛無的荒漠。他甚至能“感知”到幾條維系着“饞涎”、“飢渴”、“飽足”的淡金色因果線,從魂體深處悄然斷裂、消散。心湖一片死寂冰原,再激不起半分對人間煙火的漣漪。
一只造型古拙、三足兩耳、非金非鐵、遍體布滿千年灶火舔舐痕跡的**青銅釜**,無聲落在陸離腳邊。釜身冰涼,內裏空空,卻仿佛沉澱了無數歲月炊煙的餘溫與百味。**百味釜**——融萬民“生”之願力,化濟世之羹。
陸離一步踏出客棧門檻,身影如墨痕融入慘白天光,再凝實,已立於劫後餘生的鍾鼓樓頂。腳下是陷入瘋狂與絕望的沸鼎,頭頂是貪婪擴張的幽紫巨口。
他無言,將冰冷的百味釜置於塵埃遍布的樓頂中央。
右手箕張,掌心向下,對準下方混亂的城池,對準無數被掐滅的灶台,對準靈魂深處尚未完全泯滅的、對“生”的渴望,發出了穿透餓鬼囈語的冰冷敕令:
“萬家灶冷,餘燼猶溫。”
“以灰爲引,奉‘生’入釜!”
聲如寒泉,卻清晰地滴入每一個尚未被徹底侵蝕的神魂!
神跡乍現!
* 王鐵匠家那口凝結油脂的鐵鍋鍋底,一撮混合着草木灰與油脂焦香的漆黑灶灰,如同被喚醒的精靈,剝離鍋底,化一縷微弱青煙,逆着裂隙吸力,嫋嫋升空!
* 豆腐娘子那攤腥臭的膿漿旁,幾粒粘着在破陶罐沿、帶着豆腥與焦糊氣息的鍋巴屑,掙脫污穢,剝離而出!
* 絕望母親凝視的那塊漆黑藥渣旁,藥罐底部殘留的、混合着苦澀藥汁與柴火氣息的薄薄灰層,悄然飛起!
* 無數或黑或黃、或焦或潤、帶着飯香、油腥、藥苦、柴煙氣息的**灶灰**,如同受到君王召喚的螢火蟲群,從千家萬戶冰冷的灶膛、傾倒的瓦罐、乃至瘋狂者緊攥着殘留食物碎屑的掌心,絲絲縷縷剝離、匯聚!
它們穿過混亂的街道,越過撕咬的人群,無視餓鬼裂隙的恐怖吸力,如同百川歸海,朝着鍾鼓樓頂那只冰冷的百味釜,奔涌而來!
嗤嗤嗤……
萬家的灰燼落入冰冷的釜中,如春雪入泥,無聲消融、滲透!青銅釜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溫熱、暗紅!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着人間百味的奇異氣息——焦苦、米香、油腥、藥澀、煙火氣……從釜口蒸騰而起,凝成一道筆直的、凝而不散的淡白煙柱,悍然刺向那道最貪婪的幽紫裂隙!
這氣息,是人間煙火餘燼的精魄!是凡俗生命掙扎求存的烙印!是“生”之願力的具現!
“嗷——!!!”
餓鬼道裂隙如同被滾油潑入的蟻穴,猛地劇烈收縮、扭曲!幽紫光芒瘋狂閃爍,發出痛苦暴怒的咆哮!裂隙深處翻滾的污穢氣息如同沸水炸開!那股吞噬一切的吸力,竟被這道看似柔弱的淡白煙柱硬生生頂住、逼退!
煙柱與裂隙接觸的刹那,爆發出億萬只餓鬼被滾油澆身的“滋滋”尖嘯!淡白的煙氣與幽紫的穢光瘋狂對撞、湮滅!裂隙擴張的狂潮被硬生生遏止!
陸離立於樓頂,衣袍在無形的能量亂流中獵獵狂舞。他漠然注視着百味釜。釜身越來越紅,散發的百味氣息越來越濃烈,那道淡白煙柱也越發凝實粗壯,如同刺向地獄的**擎天炊煙之矛**!
左手虛引,通幽卷之力化作無形絲線,精準操控煙柱沖擊的方位。右手並指如劍,指尖纏繞着進階**墨鎖**的湮滅雷紋,朝着百味釜底,凌空點落!
“燃燼穢源,封!”
轟!
一道細若發絲、卻蘊含着毀滅性湮滅氣息的暗金雷光,沒入百味釜底!
如同星火墜入油海!百味釜通體劇震,瞬間化作赤紅烙鐵!釜中匯聚的萬家灶灰轟然點燃!升騰而起的,已非煙氣,而是一道純淨、熾烈、由萬民“生”之願力凝聚的**淨化光焰**!那道淡白煙柱,瞬間化作咆哮的、熾白色的光之洪流,帶着焚盡污穢、滌蕩乾坤的無上意志,狠狠貫入幽紫裂隙的最深處!
滋啦——!!!!
震耳欲聾的爆鳴!如同億萬張貪婪的口器被滾燙的熔岩同時灌入!
幽紫裂隙瘋狂地痙攣、扭曲、收縮!邊緣光芒如風中殘燭急速黯淡!裂隙深處,那污穢粘稠的氣息在熾白光焰的焚燒下,發出淒厲到非人的尖嘯,大片大片化爲虛無的青煙!蔓延的蛛網裂縫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霜,紛紛崩碎、消融!
城池上空,那蝕骨的飢餓感如潮水退去。
就在那道最大的裂隙在熾白光焰的沖擊下,即將徹底湮滅閉合的刹那——
“嗚……船……我的船啊……”
一個極其微弱、仿佛隔着萬丈濁浪與厚重棺木傳來的哭泣聲,穿透了裂隙湮滅的狂暴轟鳴,清晰地刺入陸離的識海!
聲音蒼老、沙啞,浸透了溺水者般的絕望與無助。是**擺渡人**!(伏筆22章)
陸離冰冷的瞳孔驟然凝縮!通幽卷之力瞬間凝聚如針,刺向哭聲源頭!然而,裂隙湮滅的能量亂流如同狂暴的漩渦。他只來得及“看”到裂隙最深處、那即將被光焰徹底吞噬的黑暗盡頭,半截腐朽斷裂、纏繞着水草的**船槳虛影**一閃而逝,以及一個被渾濁黃泉之水浸泡得腫脹發白、正徒勞伸着手臂的模糊輪廓!
轟——!!!
熾白的光焰如同巨神之手,將最後一點幽紫污穢徹底攥滅、淨化!天空蛛網般的裂痕隨之徹底消失,慘白的日頭似乎掙脫了枷鎖,灑下幾分劫後餘生的微光。
鍾鼓樓頂,百味釜的光芒緩緩斂去,熾白光焰消散。釜身恢復了冰冷的青銅原色,只是表面布滿了蛛網般的焦黑裂紋,如同耗盡心力的老者。釜底,只餘下一小撮純淨的、閃爍着珍珠般微光的白色灰燼——萬家生之願力燃盡後的舍利。
風,重新開始流動,帶着劫後餘生的微涼與淡淡的、真實的塵土氣息。下方街道,瘋狂的人群如同大夢初醒,茫然地鬆開撕咬的同伴,吐出嘴裏的泥污和血塊,腹中那蝕骨的虛空被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填滿,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對“生”的渴望,如同野草,在廢墟中悄然萌發。
陸離收回布滿裂紋的百味釜,冰冷的指尖拂過那些焦黑的痕跡。他最後望了一眼裂隙消失的虛空,識海中那絕望的哭泣與半截腐朽船槳的虛影,如同烙印。
餓鬼道裂隙已封。
孽海深處,擺渡人失舟之泣,已成逆旅必須橫渡的深淵。
他轉身,踏着樓頂被熾白光焰灼燒過的、滾燙龜裂的瓦礫,一步步走回那座在人間煙火餘燼中,根基重新穩固的客棧。門內,魂淚燈的光芒似乎比之前溫潤凝實了幾分,靜靜守候着它的掌櫃,燈芯深處,仿佛有萬家灶火的微光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