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943年的長白山,雪下得邪性。

鵝毛大雪不是飄,是砸,狠狠砸在臉上,帶着一股子關外特有的、能鑽進骨頭縫裏的幹冷。

風在樹梢間鬼哭狼嚎,刮得人耳朵生疼,眼睛都睜不開。

我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沒膝的雪裏,每一步都像拖着灌了鉛的腿在爛泥塘裏掙扎。

背上那個小小的分量,我弟弟狗剩,輕得像一捆枯柴,隔着破棉襖,骨頭硌得我生疼。

他伏在我肩頭,每一次壓抑的咳嗽都震得我胸腔發麻,帶着一種溼漉漉的、破風箱似的嘶聲。

“哥……”他氣若遊絲,滾燙的呼吸噴在我後頸,“咱……咱到了沒?”

“快了,狗剩,快了!”我咬緊牙關,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被風撕得粉碎。

前頭影影綽綽,終於現出幾座窩棚的輪廓,像幾只凍僵的野獸,蜷縮在巨大山影的腳邊。

那就是老金溝,傳說中流着黃金的河,也是我們兄弟倆最後、唯一的指望。

狗剩這病,請不起郎中,抓不起藥,再拖下去,就得準備薄皮棺材了。

我盯着那幾間破敗的窩棚,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漂來的朽木,指關節攥得泛白。

窩棚裏灌滿了煙、汗和劣質燒刀子的混合氣味,濃得幾乎能糊住嗓子眼。

幾個胡子拉碴的漢子圍着一盆將熄未熄的炭火,火光在他們被風霜雕刻得溝壑縱橫的臉上跳躍,映出麻木和一種被長久壓抑的、近乎獸性的焦灼。

門軸刺耳的呻吟引來了幾道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在我和狗剩身上剮了一遍。

“金把頭在?”我喘着粗氣問,努力挺直被狗剩壓彎的脊梁。

角落裏,一個披着老羊皮襖、叼着旱煙袋的老頭抬起了眼皮。

他臉上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眼皮耷拉着,可那眼神掃過來,渾濁卻像鷹隼,帶着一股子能穿透人心的勁兒。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最後落在狗剩那張灰敗的小臉上,眉頭不易察覺地擰了一下,深深吸了口煙,一股辛辣的藍霧噴出來。

“拖家帶口的?”他嗓子像砂紙磨過木頭,“這老林子,可不是善堂。”

“我弟……病了,”我把狗剩小心地放在角落一堆還算幹燥的草秸上,聲音發澀,“求把頭賞口飯吃,給條活路。

我力氣有,啥苦都能吃!”

金把頭沒吭聲,吧嗒吧嗒抽着煙,那火星在昏暗裏明明滅滅,像只窺伺的眼。

窩棚裏死寂,只有火盆裏炭塊偶爾爆裂的噼啪聲,還有狗剩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那咳嗽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帶着一種令人心慌的、瀕死的空洞感。

半晌,金把頭磕了磕煙鍋,那聲音不大,卻像敲在每個人心上。

“行吧,”他聲音幹啞,“留下。規矩,懂?”

我趕緊點頭。

他渾濁的眼珠子緩緩掃過窩棚裏每一個人,包括縮在角落的我,那眼神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進了這老金溝,命,就不歸閻王爺管了。歸它管!”他煙袋杆子朝黑黢黢的山影方向一指,“山神爺!”

窩棚裏更靜了,連狗剩的咳嗽都暫時憋了回去,只有風在棚外呼嘯。

“頭一條,”金把頭的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森然,“山神的金子,沾着人魂!

淘沙的時候,要是眼前冷不丁瞧見了……瞧見了自家親人的慘狀,甭管多真,甭管那金子多晃眼,撒手!立刻撒手!

那是山神爺在點你,這金子,它沾着命債,燙手!沾上了,就得拿命去填!”

窩棚裏響起幾聲壓抑的吸氣聲。

一個蹲在火盆邊的漢子,外號叫“豁牙”的,咧開缺了門牙的嘴,想笑又不敢笑:“把頭,您老又嚇唬新來的?

咱淘了這些年,也沒見誰……”

“放屁!”金把頭猛地一聲斷喝,煙袋鍋重重敲在旁邊的木墩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豁牙嚇得一哆嗦,後面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你懂個卵!老子親眼見過!”

他眼裏的渾濁瞬間被一種深切的恐懼取代,聲音發顫,“那年,王老五……就爲了一把‘狗頭金’,看見了他老娘上吊的影兒……沒撒手……結果呢?連人帶金,全埋在那條‘斷魂澗’裏了!骨頭渣子都沒找着!”

他喘了口氣,目光刀子一樣剮過豁牙,最後落在我身上,帶着一種沉重的警告:“記住嘍!幻象現,立刻撒手!

那是山神爺給你最後的機會!第二條,淘出來的金子,甭管大小,一粒沙都不許藏私!

山神爺看着呢!敢私藏……”他冷哼一聲,沒說完,但那未盡的寒意比棚外的風雪更刺骨。

“第三條,夜裏,聽見啥怪動靜,別應聲,別睜眼,蒙頭睡你的!這老林子裏,不幹不淨的東西多着呢!”

窩棚裏死一樣的寂靜,只剩下棚外風雪的嗚咽。

那禁忌像一層看不見的冰冷油污,無聲地塗抹在每個人的皮膚上,滲進骨頭縫裏。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回頭看了一眼蜷縮在草堆裏的狗剩。他小小的身子在昏暗中微微發抖,像一片在寒風中即將凋零的枯葉。

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雪小了些,但寒氣反而更重了,吸一口氣,肺管子都像結了冰碴子。

我跟着金把頭和豁牙幾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趟進老金溝深處。溝底是一條被厚厚冰層封住的河,像一條僵死的巨蛇。金把頭選了個背風的河灣,冰面上鑿開幾個黑窟窿。

淘金槽浸在冰水裏,那水,刺骨的寒,手指頭一伸進去,就像被無數鋼針狠狠扎透,瞬間就凍得沒了知覺。

豁牙遞給我一把沉重的鐵鍬,鐵把冰涼,幾乎要粘掉掌心的皮。

他朝冰窟窿努努嘴,那窟窿裏黑沉沉的,幽幽冒着寒氣,像是通往地府的門。

“新來的,叫鐵柱是吧?喏,下去,把河底的黑沙給爺鏟上來!利索點!”豁牙的口氣帶着老油條對新人的天然輕蔑。

我點點頭,沒吭聲,咬緊牙關。腦子裏全是狗剩蜷在草堆裏咳得撕心裂肺的樣子,還有金把頭那瘮人的警告。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氣直沖腦門,強迫自己冷靜。

我脫下破棉襖,只穿着單薄的褂子,赤着胳膊,一步步挪到冰窟窿邊緣。

寒氣像活物一樣順着褲腿往上爬,激得我渾身直哆嗦。

豁牙和其他幾個漢子抄着手,或蹲或站,眼神復雜地看着,有麻木,有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冰窟窿下,是渾濁刺骨的河水。我咬緊牙關,屏住呼吸,猛地扎了進去。

冰冷!那感覺已經不是冷,而是一種凶狠的撕咬,像無數把燒紅的刀子同時捅進骨頭縫裏,又在瞬間被凍成冰刃。

眼前瞬間發黑,耳朵裏灌滿了水流的轟鳴和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擂鼓一樣。

我強忍着幾乎要窒息的痛苦和刺骨的麻木,憑着本能,揮動沉重的鐵鍬,一下,又一下,狠狠鏟向河底那粘稠冰冷的淤泥。

每一鏟都重若千斤。渾濁的河水裹挾着泥沙翻涌上來,糊住了眼睛,嗆進了鼻子。

力氣在極寒中飛速流逝,胳膊沉得像不是自己的,每一次揮鍬都牽扯着全身的筋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河底的泥沙冰冷溼滑,帶着一種令人作嘔的腐殖土和某種水生生物死亡後特有的腥氣。

豁牙他們在冰面上不耐煩地催促着,那聲音隔着水層嗡嗡作響,顯得遙遠而冷漠。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盞茶的功夫,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我終於鏟夠了滿滿一槽混雜着碎石和淤泥的河底黑沙,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哆哆嗦嗦地把淘金槽推上冰面。

豁牙他們立刻圍了上來,動作麻利地將槽裏的黑沙倒進旁邊一個大木盆裏。

金把頭佝僂着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蹲在木盆邊。

他拿起一把長柄的木瓢,從冰窟窿裏舀起一瓢刺骨的河水,緩慢而穩定地淋在盆裏的黑沙上。

他布滿老繭、關節粗大的手,以一種奇特的韻律輕輕搖晃着木盆。

渾濁的水流裹挾着泥沙和細小的碎石,不斷從盆沿溢出,落入下方另一個接水的破桶裏。

豁牙和其他人圍在旁邊,沒人說話,眼睛都死死盯着金把頭手下那不斷變淺的泥沙層。

空氣裏只剩下水流的譁譁聲,木盆搖晃的吱呀聲,還有每個人粗重的呼吸。

淘金,這看似簡單的動作,卻凝聚着無數絕望和貪婪的目光。

盆裏的泥沙漸漸變少,顏色似乎也起了變化。

金把頭的手忽然停住了,動作變得無比輕柔。

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木盆底部一層薄薄的、顏色明顯比其他泥沙深沉的沙粒,那沙粒黑得發亮,在渾濁的水下隱隱透出一種金屬的光澤。

他小心翼翼地撥開最上面一層浮沙,又舀起一瓢水,極其緩慢地澆淋下去。

水流溫柔地拂過,盆底那層特殊的黑沙終於完全顯露出來。

它們顆粒細小,卻異常沉重,像無數沉睡的黑色星辰,密密麻麻地沉積在木盆底部,在昏暗的天光下,竟幽幽地反射出一種內斂而純粹的、令人心頭發燙的烏金光澤!

這光澤不同於普通黃沙金,更沉,更暗,卻也更……勾魂奪魄。

“黑沙金!”豁牙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因爲激動而變了調,帶着難以置信的狂喜。

他眼睛瞪得溜圓,貪婪的光芒幾乎要噴薄而出。旁邊幾個漢子也瞬間騷動起來,呼吸變得粗重,圍得更緊,幾雙眼睛像餓狼般死死釘在盆底那片烏沉沉的光澤上。

這成色,這分量……老金溝多少年沒出過這麼好的貨了!這是要發大財的征兆!

“發財了!”另一個漢子聲音發顫,伸手就想往盆裏探。

“都別動!”金把頭猛地一聲低吼,像炸雷一樣,瞬間壓住了所有的騷動。

他臉上沒有任何狂喜,反而是一種極其凝重的、如臨大敵的肅殺。

他渾濁的眼睛此刻銳利如鷹隼,死死盯着盆底的黑沙金,又緩緩掃過我們每一個人,眼神裏充滿了嚴厲的警告,甚至是一絲……恐懼?

“沉住氣!”他聲音幹澀沙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山神爺的‘墨金’!

福禍相依的東西!都給我規矩點!按老法子來!”

他小心地放下木瓢,從懷裏摸出一個髒得看不出本色的布袋,又拿出一個同樣油膩膩的木碗。

他示意豁牙把木盆傾斜。豁牙咽了口唾沫,壓下眼中的貪婪,依言照做。

盆底的黑沙金緩緩滑入金把頭的木碗裏。

那烏金沉甸甸的,落入碗底發出細微而清晰的“沙沙”聲,如同無數細小的金粒在互相摩擦低語。

碗不大,很快就要滿了。盆底還剩下薄薄一層誘人的烏光。

金把頭把木碗遞給我,聲音低沉:“鐵柱,你下去撈的沙,這一碗,你來篩最後一道。規矩,記牢了!”

木碗入手冰涼,沉甸甸的,那份量遠超我的想象。

碗裏那層烏黑油亮的沙粒,像凝固的墨,又像沉睡了億萬年的星辰碎片,散發着冰冷而誘人的金屬光澤。

我的心跳得厲害,一半是巨大的、幾乎要將胸腔撐裂的狂喜——這麼多!

這麼純的黑沙金!狗剩的藥錢,甚至以後的好日子,全在這裏頭了!

另一半,卻是金把頭那沉重警告帶來的、冰冷的陰影,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我學着金把頭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把木碗浸入旁邊一個裝着清水的木桶裏。

水很冷,但遠不如冰窟窿下的河水刺骨。

我屏住呼吸,學着金把頭那奇特的韻律,手腕極其輕微地、極其緩慢地晃動木碗。水波蕩漾,拂過碗底那層沉甸甸的墨色沙金。

水流帶走了最細微的浮塵和雜質,剩下的是更加純粹、更加凝練的烏金顆粒。

它們在清澈的水下,閃爍着一種近乎妖異的、內斂的暗金光芒,像無數雙沉睡的眼睛在悄然睜開。

就在我全神貫注,心神幾乎被那迷人的光澤完全攫住時——

異變陡生!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無征兆地、猛地從浸泡在水中的木碗裏竄出!

它像一條劇毒的冰蛇,順着我的指尖、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鑽進了我的手臂,瞬間蔓延至全身!

這寒意不僅僅是冷,更帶着一種深入骨髓的陰森,仿佛瞬間跌入了萬丈冰窟的最底層!

眼前的一切瞬間扭曲、模糊。木桶、清水、木碗、碗底的黑金……所有的景象都像水中的倒影被投入巨石般轟然碎裂!

視野被一片刺骨的、無邊無際的灰藍色所取代。那是深不見底的、洶涌翻滾的河水!

而在這翻滾的濁浪中央,一個瘦小的身影在絕望地掙扎、沉浮!

是狗剩!他穿着那件我熟悉的、打滿補丁的破棉襖,小臉煞白,被渾濁的河水嗆得痛苦不堪,眼睛瞪得極大,裏面充滿了純粹的、孩童面對滅頂之災的極致恐懼!

他小小的手徒勞地向上伸着,似乎想抓住什麼,每一次掙扎都帶起一串絕望的水花。他的嘴徒勞地張合着,像是在無聲地嘶喊:“哥——!”

那景象太真實了!冰冷的河水仿佛真的包裹着我,狗剩掙扎帶起的水花似乎濺到了我的臉上,帶着河底淤泥的腥氣!

他眼中那純粹的恐懼和求救的渴望,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

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瞬間攫住了我,幾乎讓我窒息!

金把頭那炸雷般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刺穿了我被幻象攪得天翻地覆的腦子:“幻象現,立刻撒手!

那是山神爺在點你!”

撒手?撒開這碗?撒開這碗裏能讓狗剩活下去、能讓弟弟擺脫病榻的“墨金”?

這念頭像閃電一樣劃過,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更深的恐懼。

狗剩還在家裏!他還在炕上咳着,等着藥!這碗裏的東西,就是他的命!

冰窟窿下刺骨的寒冷再次席卷全身,與幻象中那灰藍河水的冰冷交織在一起,幾乎凍結了我的血液。

碗底,那些烏沉沉的沙金顆粒,在清水的映襯下,閃爍着更加幽深、更加誘惑的光芒。

那光芒似乎帶着一種無聲的、蠱惑的低語:拿着它……拿着它狗剩就有救了……別信那老頭的鬼話……

狗剩在幻象濁浪中絕望掙扎的身影,與他蜷縮在草堆裏咳得撕心裂肺的瘦小身影,在我眼前瘋狂地交替、重疊。

一個在冰冷的水裏沉沒,一個在滾燙的病痛中煎熬。巨大的痛苦和一種走投無路的瘋狂瞬間攫住了我!

不能撒手!撒了手,狗剩就真的完了!

一股蠻橫的力量從心底炸開,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警告。

我非但沒有撒手,反而猛地將木碗從水桶裏提了起來!動作快得連我自己都反應不過來。

冰冷的水珠順着碗沿和我的手臂滴滴答答落下,砸在冰面上。

碗底,那層沾着水光的烏金沙粒,依舊沉甸甸地躺在那裏,散發着幽幽的暗光。

金把頭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圓了,裏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怒和一種深切的恐懼!

他枯瘦的手指指着我,劇烈地顫抖着,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吼什麼,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只發出嗬嗬的、破風箱似的氣音。

豁牙和其他人也全都僵住了,臉上的貪婪瞬間凍結,化爲一片死灰般的慘白,像被施了定身法。

他們驚恐的目光在我手中那碗墨金和我的臉上來回掃視,仿佛在看一個死人,一個已經觸怒了山神、無可救藥的死人。

冰窟窿旁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和碗裏水珠滴落的輕響,嗒…嗒…嗒…敲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

那碗沉甸甸的黑沙金,此刻在我手中仿佛一座燃燒的冰山,冰冷刺骨卻又灼燙難當。金把頭那驚怒恐懼的眼神,豁牙他們死灰般的臉色,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在我背上。

我知道自己幹了什麼,那禁忌的警告聲還在腦子裏嗡嗡作響,像垂死的蜂鳴。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但另一種更蠻橫、更絕望的力量死死壓過了它——狗剩咳血的樣子,他蜷縮在草堆裏的瘦小身影,像燒紅的烙鐵烙在我心尖。

趁他們還沒從震驚中完全回神,趁金把頭那口氣還沒喘上來,我猛地一矮身,用盡全身力氣,像只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從豁牙和另一個漢子之間的縫隙裏撞了出去!

腳下是溜滑的冰面,我踉蹌着,幾乎是連滾帶爬,頭也不回地朝着窩棚的方向狂奔。

身後傳來金把頭嘶啞變調的吼聲,帶着一種絕望的、非人的淒厲:“鐵柱!放下!放下那東西!你找死啊——!”

他的吼聲在空曠的冰河上回蕩,又被凜冽的山風撕扯得七零八落。我不敢回頭,不敢停步,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灌進喉嚨,嗆得我眼淚直流。

我死死攥着那只木碗,冰冷的碗壁幾乎要凍僵我的手指,但那碗底沉甸甸的烏金,此刻卻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是我背負着巨大罪孽和恐懼也要抓住的唯一希望。

沖回窩棚時,天已經擦黑。窩棚裏沒點燈,一片昏暗。

狗剩蜷縮在角落的草堆裏,像一只被遺棄的小獸。我沖進去帶起的冷風似乎驚動了他,他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那聲音在寂靜的窩棚裏格外刺耳,帶着一種令人心驚的、溼漉漉的粘稠感。

“狗剩!”我撲到草堆邊,聲音發顫,帶着劫後餘生的喘息和無法掩飾的恐慌。

我把木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旁邊,伸手去摸他的額頭。燙!還是那麼燙手!

“哥……你……回來啦?”他費力地睜開眼,小臉在昏暗中灰敗得嚇人,眼睛卻因爲高燒而異常明亮,亮得有些瘮人,“冷……哥……我好冷……”

“沒事了,狗剩!沒事了!”我語無倫次,胡亂地把旁邊能抓到的破麻袋片、爛棉絮全往他身上堆,“哥找到藥引子了!

找到錢了!咱有錢了!你馬上就能好了!”我的手抖得厲害,幾次都蓋不住他小小的身體。

就在這時,狗剩突然劇烈地弓起身子,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猛咳!這一次,咳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

小小的身體痙攣着,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他痛苦地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縫間,有暗紅色的、粘稠的液體滲了出來!

“狗剩!”我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去掰他的手,“別捂着!咳出來!咳出來就好了!”

他的小手被我強行掰開。借着窩棚縫隙透進來的最後一點天光,我看到了他掌心裏咳出來的東西——

不是血塊。

是幾顆沾着粘稠暗紅血絲的……砂礫!

那砂礫極小,卻沉甸甸的,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折射出一種冰冷、內斂的……烏金色澤!

是黑沙金!是碗裏那些墨色的金砂!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狠狠砸中!金把頭那扭曲驚怒的臉,那聲嘶力竭的警告,還有幻象中狗剩在濁浪裏絕望掙扎的景象,瞬間在我眼前炸開!

冰冷的恐懼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我淹沒,滅頂的絕望和一種被無形鎖鏈勒緊脖子的窒息感攫住了我。

“不……不……”我失神地喃喃着,渾身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目光猛地轉向被我放在一旁地上的木碗。

那碗裏,沾着水光的烏金砂粒,依舊靜靜地躺着,像無數只冰冷的、嘲弄的眼睛。

“哥……疼……”狗剩虛弱地呻吟着,小小的身體因爲痛苦而蜷縮得更緊,每一次呼吸都帶着那種溼漉漉的、令人心碎的嘶聲。

他看着掌心裏那幾粒沾血的烏金砂礫,眼睛裏充滿了孩童最本能的困惑和恐懼,“這……這是什麼……從我喉嚨裏……咳出來的……好硬……好涼……”

他的聲音微弱,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朵裏。

看着他掌心那幾粒在昏暗中閃着不祥幽光的金砂,再看看他因爲痛苦而扭曲的小臉,一股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恐懼和絕望瞬間沖垮了我僅存的理智。

“不!不是!狗剩!這不是!”我像瘋了一樣撲過去,一把抓起那只木碗。

碗裏的黑沙金冰冷刺骨,沉甸甸的,像攥着一把冰錐。我發瘋似的用手狠狠從碗底抓起一大把沾着水、沉甸甸的烏金砂粒!

冰冷的觸感順着指尖蔓延,帶着一種令人作嘔的滑膩。

“吃!快吃下去!”我雙目赤紅,聲音嘶啞得變了調,帶着一種近乎癲狂的急切和絕望。

我跪在草堆邊,用沾滿冰冷河泥和汗水的手,粗暴地掰開狗剩因爲劇痛而咬緊的牙關。

他痛苦地嗚咽着,小小的身體本能地抗拒着,眼中充滿了被最信任之人傷害的驚惶和不解。

“哥……不……”

“聽話!吃了它!吃了就好了!這是金子!是救命的藥!吃了它你就能活了!”

我語無倫次地嘶吼着,腦子裏一片混亂的轟鳴,只剩下一個瘋狂執拗的念頭:堵回去!把這要命的東西塞回去!塞回去狗剩就能好了!山神爺的詛咒就能解開了!金把頭說的都是騙人的!

我不管不顧,將手裏那把冰冷粘膩、帶着河水腥氣和金屬寒氣的烏金砂粒,狠狠地、胡亂地朝着狗剩被迫張開的嘴裏塞去!動作粗暴而絕望。

堅硬的砂礫摩擦着他柔嫩的口腔和喉嚨,他發出更加痛苦的、被堵住的嗆咳和嗚咽,小小的身體劇烈地抽搐着,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

“咽下去!快咽下去!”我瘋狂地低吼着,淚水混合着汗水模糊了視線,手卻像鐵鉗一樣死死固定着他的下頜,另一只手還在徒勞地試圖把更多的金砂塞進去,仿佛那不是致命的詛咒,而是世間唯一的靈丹妙藥。

窩棚裏充斥着狗剩痛苦的窒息聲、金砂摩擦喉嚨的沙沙聲,以及我粗重絕望的喘息。

塞進去多少?我不知道。狗剩掙扎的力量越來越弱,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種死寂的灰敗。

他小小的身體不再劇烈抽搐,只剩下細微的、斷斷續續的痙攣。

終於,我塞金砂的手停住了,僵在半空。

窩棚裏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

狗剩靜靜地躺在草堆裏,一動不動。他的眼睛還半睜着,空洞地望着窩棚頂那破敗漏風的椽子,瞳孔裏映不進一絲光。

嘴角,殘留着被我粗暴塞入的金砂,混合着暗紅的血沫,還有幾粒細小的、烏沉沉的金砂沾在唇邊。

最刺目的,是凝固在他嘴角的痕跡——一道粘稠的、在昏暗中依舊反射着冰冷金屬光澤的……暗金色液痕!它像一條劇毒的金色蜈蚣,蜿蜒爬過他灰白的小臉,一直延伸到下頜。

我的手還保持着塞金砂的姿勢,指尖沾着冰冷的泥污和幾粒同樣冰冷的烏金砂粒。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窩棚裏死寂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徒勞地撞擊着,咚咚咚……每一聲都像沉重的鼓槌,敲打着無邊的死寂和冰冷。

就在這時——

嗚……嗚……嗚……

一陣極其縹緲、極其幽怨的調子,像一縷冰冷的遊絲,穿透窩棚厚厚的草簾和木板縫隙,鑽了進來。

那調子斷斷續續,不成曲調,像是用某種冰冷的金屬片在摩擦,又像是寒風穿過枯骨孔洞發出的嗚咽。

它飄忽不定,時而清晰如在耳邊低語,時而模糊仿佛遠在天邊。

但這詭異的音調,卻無比清晰地鑽進我的耳朵,每一個不成調的起伏都死死纏住我的神經。

它幽幽地唱着,帶着一種非人的、空洞的回響,在死寂的窩棚裏,在狗剩凝固着黃金嘴角的屍體旁,在滿是我瘋狂罪證的冰冷空氣中,清晰地回蕩着:

“……金粒子……換命咯……”

“……命換金……兩空空……”

那聲音,冰冷,單調,沒有源頭,仿佛直接從骨髓深處、從這片被詛咒的山林每一個角落滲出。

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轉向窩棚那唯一的小窗。窗紙早已破敗不堪,被凜冽的山風吹得呼啦啦作響。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長白山子夜的黑。

那黑暗裏,仿佛有某種巨大的、不可名狀的東西在緩緩移動,帶着壓倒一切的沉默和寒意。

樹影瘋狂搖曳,扭曲成張牙舞爪的鬼魅,風聲灌進來,不再是單純的呼嘯,而像是夾雜着無數細碎、冰冷的……金粒相互摩擦的沙沙聲。

我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在那最深沉的、連月光都無法滲透的濃黑裏,似乎……似乎……隱約勾勒出一個龐大無比的輪廓。

像一頂巨大無朋的、分叉的……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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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豪門總裁小說的你,有沒有讀過這本《大佬對我若即若離?欲擒故縱玩大了》?作者“閃閃小金”以獨特的文筆塑造了一個鮮活的黎音靳霆洲形象。本書情節緊湊、人物形象鮮明,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連載,趕快開始你的閱讀之旅吧!
作者:閃閃小金
時間:2025-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