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坊”的牌子,是連夜趕制出來的。深褐色的硬木,用朱砂混着金粉勾勒出三個秦篆大字,掛在鹹陽宮西側一處原本存放雜物的巨大庫房門口。牌子嶄新,帶着生木的澀味,與周圍古樸厚重的宮牆殿宇格格不入,如同一個強行嵌入的異類。
李維站在牌匾下,身後是洞開的、散發着陳舊灰塵和黴味的大門。門內,巨大的空間被粗暴地劃分開。一側堆積着如山高的、剛剛征調來的物料:成堆的細竹管(做筆杆)、打磨得光亮的青銅管(做筆套)、一罐罐氣味刺鼻的鬆煙墨(試驗墨水)、散發着桐油味的清漆、成捆的兔毫羊毛(備用筆尖材料)、甚至還有少量昂貴的朱砂和青金石(試驗色彩)……雜亂無章,像個巨大的垃圾場。
另一側,則是幾十名被緊急征調來的匠人。有來自少府官署、經驗豐富的老銅匠、木匠;有來自織室、手指靈巧的絡絲女工(被臨時抓來研究筆尖);甚至還有幾個眼神渾濁、據說是調配染料有獨門秘方的方士……他們穿着各自階層的粗布短褐,臉上混雜着茫然、敬畏和一絲被卷入未知漩渦的不安,畏縮地聚在一起,如同等待檢閱的雜牌軍。
這就是他的“天工坊”。他的戰場。也是他的囚籠。
“工師李維。”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是趙高指派來“協助”他的內侍,一個叫小順子的年輕宦官,面皮白淨,眼神卻透着股與年齡不符的精明和陰冷。“人、物俱已齊備。趙府令有令,坊內一應用度,皆可報取,但……進展需每日呈報陛下知曉。若有延誤……”小順子沒說完,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刀子還冷。
“知道了。”李維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心頭沉甸甸的。趙高的眼睛,無處不在。
他深吸一口帶着黴味和物料混合氣味的空氣,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活命的第一步,得先造出個樣子來!他走到物料堆前,拿起一根手指粗細、內壁還算光滑的竹管,又拿起一小塊青銅料。他努力回憶着中性筆的結構:筆杆、筆帽、筆尖、筆芯(儲墨管)、墨水、還有那顆關鍵的、能滾動出墨的金屬小珠!
金屬小珠……李維的心猛地一沉。這時代,哪來的精密車床?哪來的不鏽鋼?他拿起一塊青銅,沉甸甸的,這玩意兒能做滾珠?他試着用指甲掐了掐,紋絲不動。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漫上腳踝。
“都過來!”李維壓下心頭的冰涼,聲音盡量保持平穩。匠人們惴惴不安地圍攏過來。
“此物,名爲‘神機筆’。”李維舉起他那支僅存的中性筆,如同舉起聖物。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充滿了敬畏和好奇。“其妙用,諸位已知曉一二。陛下旨意,命我等仿制此物!此乃天恩!亦是死令!”他刻意加重了最後兩個字,看着幾個匠人瞬間煞白的臉。
“此筆之要,首在筆尖!”李維擰開筆帽,小心翼翼地將那細小的金屬筆尖展示出來。“諸位細看!此尖非尋常錐形,其前端有一微不可察之孔洞,孔內嵌有一極細之金屬圓珠!書寫之時,墨液自內滲出,圓珠滾動,墨跡乃成!”
他將筆尖湊近一個老銅匠渾濁的眼睛。老銅匠眯着眼,幾乎貼了上去,半晌,才倒吸一口涼氣,枯槁的手指顫抖着:“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如此細微之珠,如何嵌入?非……非人力可爲啊工師!”
“此墨亦非尋常!”李維又指向筆芯裏那濃稠的黑色墨液,“其性黏稠如油,速幹,不洇不散,藏於管中,隨寫隨出,永不枯竭……呃,暫時不枯竭。”他差點說漏嘴。
匠人們面面相覷,眼中的敬畏迅速被巨大的茫然和恐懼取代。那銅珠、那墨液,對他們而言,無異於天書!幾個老匠人更是直接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工師饒命!此等神物,實非我等凡俗匠人所能窺測啊!”
“閉嘴!”李維厲喝一聲,壓下心頭的煩躁,“陛下要的是結果!不是爾等的哭嚎!珠做不出,就想辦法做別的尖!墨煉不出,就試!試千次萬次!今日起,分三組!”
他強行下令:
“一組,專攻筆尖!嚐試以青銅鑄尖,尖頭務必極細,中空,仿其孔道!另尋堅硬細石,琢磨成類珠之物嵌入!再試以硬木削尖……”
“二組,專攻墨液!以鬆煙墨爲基礎,嚐試混合桐油、漆液、動物油脂……任何能增稠速幹之物!反復調配,記錄色澤、濃稠度、幹涸速度!”
“三組,專攻筆管儲墨!以竹管、細陶管、薄銅管試驗!內壁需光滑,不得滲漏!嚐試密封之法!”
命令下達,匠人們雖依舊惶恐,卻也只能硬着頭皮動起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石頭的摩擦聲、陶罐的碰撞聲、以及各種古怪材料混合加熱後散發出的刺鼻氣味,瞬間充斥了整個天工坊。混亂、嘈雜、帶着一種絕望的、近乎瘋狂的氣息。
李維穿梭其間,像個救火隊員。他拿起一組用青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鑄出的“筆尖”,尖端粗鈍,所謂的“孔道”歪歪扭扭,塞進去的小石粒根本轉不動。他蘸了點墨汁嚐試書寫,在竹片上劃出一道粗糲斷續、墨點四濺的醜陋痕跡,遠不如毛筆。
“不行!重做!孔要更細!內壁要光滑!”他煩躁地丟開。
又走到調配墨液的區域。一個方士正將一勺黏稠的桐油倒入濃黑的鬆煙墨汁中,小心翼翼地攪拌。旁邊一個陶碗裏盛着剛“試制”出的成品,黑中泛着詭異的綠光,氣味刺鼻。李維用一根木棍蘸了一點,點在竹片上。墨跡倒是濃黑,但遲遲不幹,用手一蹭,糊成一團污漬。
“太慢!要速幹!加……加些能吸水的細粉試試?比如……石膏粉?”李維憑着模糊的化學知識瞎指揮。
方士一臉茫然:“石膏粉?吸……吸水?”但還是依言去找材料。
另一邊,儲墨試驗更是慘不忍睹。細竹管容易裂,薄陶管燒制成功率低且笨重,薄銅管焊接處總是滲漏。一個年輕匠人試圖用融化的蜂蠟密封銅管接口,結果蠟液滴入管內,徹底堵死……
挫敗感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李維的神經。每一刻的流逝,都像是懸在頭頂的鍘刀又落下一寸。汗水浸透了他的粗麻官袍(工師爵位的制服),混合着灰塵和墨漬,黏膩不堪。他疲憊地靠在一堆竹管上,看着眼前這片混亂絕望的“戰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兩個時空之間那道無法逾越的天塹。他拿出那支救命的神機筆,緊緊握在手心,冰涼的觸感是唯一的慰藉,也是最大的諷刺。
“嘖嘖,李工師好大的威風啊。”一個帶着輕佻笑意的聲音響起。
李維猛地抬頭。公子胡亥不知何時出現在天工坊門口,一身華貴的錦袍與這髒亂的環境格格不入。他身後跟着兩個畢恭畢敬的內侍。胡亥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進來,饒有興致地東張西望,目光掃過那些愁眉苦臉的匠人和一堆堆失敗的半成品,最後定格在李維手中的筆上,眼神灼熱得如同餓狼。
“胡亥公子。”李維心中一凜,連忙起身行禮,不動聲色地將筆塞回袖中。趙高和胡亥同時出現,絕無好事。
“免禮免禮。”胡亥隨意地擺擺手,走到李維面前,湊得很近,一股濃鬱的、混合着名貴熏香的少年氣息撲面而來。“本公子奉父皇之命,來你這‘天工坊’學習觀摩。李工師,你這‘神機筆’……可否再讓本公子……好好瞧瞧?”他的語氣帶着不容拒絕的撒嬌意味,眼神卻充滿了赤裸裸的占有欲。
李維頭皮發麻,硬着頭皮道:“公子,此物乃唯一原品,是仿制之基,陛下亦有嚴令,需謹慎保管……”
“哦?父皇的嚴令?”胡亥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帶着一絲陰鷙,“父皇也說了,讓本公子多看,多學。不拿在手裏細看,如何學?”他伸出手,白皙的手指幾乎要碰到李維的袖子,“李工師,莫不是……舍不得?還是覺得本公子……不配?”
壓力如同實質!李維能感覺到袖中那支筆的冰涼,也能感覺到胡亥眼中毫不掩飾的威脅和身後小順子那陰冷的目光。就在他進退維谷,幾乎要被迫交出筆的瞬間——
“公子!”一聲帶着諂媚的呼喚解了圍。只見小順子不知從哪裏變戲法似的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放着幾支剛剛由第一組匠人“嘔心瀝血”打造出的、造型粗陋無比的“仿制品”。有青銅套尖的竹筆,有硬木削尖的竹筆,甚至還有一支用石頭磨出個小凹槽嵌着粒沙子的怪胎。“公子您看!此乃天工坊新近仿制出的‘神機筆’!雖不及李工師那支神妙,卻也別具匠心!公子您身份尊貴,不如先試試這些?待李工師將那原品參透,制出更好的,再獻於公子把玩不遲?”
小順子的話滴水不漏,既給了胡亥台階,又暫時保住了李維的原筆,更暗示了“更好的”未來。胡亥看了看托盤裏那些粗笨醜陋的玩意兒,嫌棄地撇了撇嘴,但小順子的奉承和“更好的”承諾顯然打動了他。他哼了一聲,隨手拿起那支青銅套尖的竹筆,在手裏掂了掂,又用指尖戳了戳那粗鈍的尖頭,一臉不屑:“粗鄙不堪!罷了罷了,先玩玩這個吧。”他拿着那支廢品,像得了件新玩具,轉身去旁邊一張堆滿廢料的桌子上胡亂劃拉起來,總算暫時放過了李維。
李維暗自鬆了口氣,對小順子投去一個復雜的眼神。小順子卻只是垂着眼,恭敬地退到一旁,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然而,就在胡亥背對着他們、在廢紙上亂塗亂畫時,李維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捕捉到,小順子極其隱蔽地、飛快地向角落裏一個負責記錄試驗配方的年輕匠人使了個眼色!那匠人身體微微一僵,隨即裝作整理竹簡,手指卻極其靈巧地、將一張寫着某種墨液配方(正是李維剛才隨口提的鬆煙墨+桐油+石膏粉)的、沾着墨漬的粗糙麻紙,迅速揉成一團,塞進了自己破舊的袖口之中!動作快如鬼魅,若非李維一直緊繃着神經留意着整個作坊的動靜,根本不可能發現!
寒意瞬間從李維的脊椎骨竄起!配方!他們在偷配方!趙高的手,伸得比想象中更快、更毒!這絕不是爲了仿制,這是要釜底抽薪!一旦核心配方泄露並被趙高掌握,他李維的價值……還剩多少?
他猛地轉頭看向小順子。小順子依舊低眉順眼地站在那裏,仿佛一尊泥塑木雕。但李維分明看到,對方低垂的眼瞼下,一絲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混合着得意與嘲弄的幽光,一閃而逝!
就在這時,正在亂畫的胡亥似乎覺得無趣,隨手丟開那支廢筆,目光百無聊賴地掃視着。突然,他的視線定格在李維因疲憊而微微敞開的衣襟領口!那裏,在李維粗糙的麻布內襯之下,一抹極其微弱的、冰冷的金屬光澤,在昏暗的光線下,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
那是李維穿越時戴在手腕上的一塊老式登山表!之前一直被他小心翼翼藏在最貼身的內衣裏,用袖子蓋得嚴嚴實實,剛才一時疲憊鬆懈,竟露出了一絲痕跡!
胡亥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那是一種發現了更新奇、更神秘玩意的、帶着病態興奮的光芒!他猛地轉身,幾步就躥到李維面前,手指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直接抓向李維的胸口!
“咦?李工師!你懷裏藏的……又是什麼好寶貝?!快!拿出來給本公子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