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點,像無數根細密的針,密密麻麻刺在臉上、身上,帶着帝都深秋特有的、能鑽進骨頭縫裏的寒意。雨水匯成渾濁的溪流,沖刷着柏油馬路上刺眼的血痕、碎裂的車燈玻璃、以及汽車零星的殘骸,散發出一股混合了血腥、汽油和金屬的,令人作嘔的怪味。
白洛笙躺在十字路口冰冷的水窪裏,身體已經感覺不到雨水的擊打,意識像斷線的風箏,在無邊的黑暗和劇痛的漩渦中沉浮。每一次試圖呼吸,胸口都傳來骨頭碎裂般的銳痛,視野被一片模糊而沉重的黑暗占據,只有耳朵裏殘留着尖銳到撕裂耳膜的刹車聲,混合着一個女孩驚恐到變調的尖叫——那個名字似乎是…“白洛笙!”
幾個小時前的記憶碎片,如同鈍刀般切割着他殘存的意識。
雨幕下,帝都藝術學院外的霓虹燈招牌,在溼漉漉的地面上暈染開破碎的光團。他像個傻子,全身溼透,頭發貼在額前,手裏還攥着包裝精美的蛋糕盒——那是他打了兩個月零工,省吃儉用爲沈月漓準備的生日禮物。蛋糕盒早已被雨水泡爛,軟塌塌地變形。他癡癡地望着前方,直到那輛光潔如鏡的銀灰色保時捷911,像幽靈一樣滑到沈月漓身邊。
車門如同舞台帷幕般優雅打開,暖黃色的車內燈映照出沈月漓那張他魂牽夢縈的臉。雨水沒有破壞她絲毫的精致,反而爲她增添了一份楚楚動人。她眼波流轉,帶着慣常的、恰到好處的羞澀與驚喜,對着駕駛座那張俊美張揚的臉龐——顧雲崢,露出一個足以令星辰失色的笑容。
隔着車窗,顧雲崢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遠處落湯雞般的白洛笙,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嘲弄。他甚至微微勾起嘴角,像是在欣賞一出早已寫好的、主角醜態畢露的戲碼。車窗緩緩升起,完美地將溫暖的內部空間與外面的寒冷淒苦隔絕開來。引擎發出一聲低沉有力的咆哮,瞬間撕裂雨幕絕塵而去,濺起的冰冷泥水撲了白洛笙一臉。
那一刻,感覺整個世界的燈光都熄滅了。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後丟進冰窖裏反復蹂躪。喜歡了三年,甘之如飴地當着她的移動錢包、情緒垃圾桶、以及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備胎,最終換來的,就是這樣一個雨夜裏無足輕重的背景板。在氣運之子顧雲崢面前,他連一粒塵埃都算不上。心灰意冷,莫過於此。他甚至沒有力氣憤怒,只剩下無邊的、能將人溺斃的空洞與寒冷。
行屍走肉般,在雨夜的街頭漫無目的地遊蕩,像一個被遺棄的破敗玩偶。瓢潑大雨砸落,城市的喧囂似乎都被隔絕,只剩下單調而冰冷的雨聲。走到一個偏僻的十字路口,刺眼的遠光燈如同死神的鐮刀,毫無預兆地從側面橫掃過來!
“小心啊——!”一個帶着哭腔,又無比熟悉的清脆女聲驟然響起,充滿了驚惶。
那聲音像一把鑰匙,瞬間撬動了他麻木的神經。他下意識地抬眼,朦朧的雨簾中,一個抱着書本的、嬌小的身影正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面對着咆哮而來的死亡光束——是蘇晚星!他的同班同學,那個總是安安靜靜坐在角落,像只容易受驚的小兔子般的女孩。
身體在大腦發出指令前已經撲了過去!用盡全身的力氣,幾乎是抱着同歸於盡的決心,狠狠地、決絕地將那個嚇呆的、抱着書本的嬌小身影撞向路邊的安全地帶!
幾乎是在蘇晚星跌倒在人行道上的瞬間,巨大的撞擊力如同被高速行駛的列車正面碾過!白洛笙感覺自己像一片脆弱的葉子,被無可匹敵的巨力狠狠撕扯、拋起、旋轉。整個世界在他眼中天旋地轉,雨滴變成了飛逝的流星,尖銳的刹車聲、玻璃的爆裂聲、骨骼發出的令人牙酸的碎裂聲……所有的聲音混合着刺鼻的味道瞬間灌滿他的感官,又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視線陷入徹底的黑暗之前,他看到倒在路邊驚魂未定、臉上沾滿雨水和淚痕、正掙扎着想要爬起來的蘇晚星,那絕望而破碎的眼神牢牢鎖在自己身上;最後模糊的視野裏,刺眼的氙氣大燈熄滅後,一個高挑纖瘦的身影,正驚慌失措地從一輛撞歪了車頭的白色寶馬X3駕駛座上沖下來,雨水打溼了對方的長發,那張驚慌失措的漂亮臉龐有些熟悉……好像是帝都大學大三的學姐,江以墨?
然後,是冰冷堅硬的地面,無邊的黑暗,和意識的徹底沉淪。
……
……
意識像是沉入萬丈深淵的海底,被無邊的黑暗和沉寂包裹。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已歷萬年。
忽然,一種奇異的感覺涌現。並非黑暗,而是一種溫暖而莊嚴的光明,無聲無息地包裹了他殘破的感知。
意識,前所未有地凝聚起來。白洛笙“睜開眼”——並非物理意義上的眼睛,而是一種純粹的精神感知。
眼前的一切,讓他震驚到忘記了呼吸,忘記了疼痛,忘記了身爲凡人的一切。
他懸浮在一個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巨大無比的宮殿中央。宮殿沒有牆壁,四周是流轉着星屑、雲霧和億萬星辰的浩瀚蒼穹!穹頂高遠深邃,一條由純粹光焰構成的璀璨星河從中蜿蜒而過,仿佛是宇宙的脊椎。腳下,是流淌着液態黃金般光輝的鏡面,清晰地倒映着上方壯麗的星河。數根擎天玉柱撐起這方空間,柱身並非普通的玉石,上面鐫刻着繁復到令人暈眩的、不斷流動變幻的古老符文,每一道符文都仿佛蘊含着宇宙運行的至理,散發着洪荒遠古般的神秘和威嚴。
一種至高無上、凌駕萬物、俯瞰衆生的氣息彌漫在整個空間。僅僅是被這種氣息觸碰,白洛笙殘存的意識就感到一種源自生命本源的震顫。他就像一個誤入衆神殿堂的塵埃。
“嘖……真快,才十八年就撐不住跑回來了?”
一個熟悉到極致、又陌生到極致的聲音,帶着三分玩世不恭、七分睥睨天下的戲謔,如同洪鍾大呂,又像是金玉相擊般在宮殿的每個角落回蕩。聲音的源頭,來自宮殿盡頭,那比星辰還要耀眼的至高王座上!
白洛笙僵硬地“抬頭”,看向那萬丈光芒的王座。璀璨的、由純粹道則凝聚的光輝刺得他“神念”都有些恍惚。
光芒漸斂,王座上赫然斜倚着一個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說不上具體材質,卻仿佛流淌着周天星辰、宇宙開辟景象的玄色袍服。其面目,竟然與白洛笙自己分毫不差!只是氣質卻天差地別。王座上的“他”,面容英俊得近乎完美,眼神卻如同最深的宇宙淵海,冰冷、深邃、漠然,仿佛看盡了億萬年的興衰更迭,一切生靈萬物在其眼中不過塵埃浮雲。嘴角掛着一抹若有似無的、仿佛覺得世間一切都極其有趣的譏誚笑意。
這笑容,白洛笙曾在沈月漓看到他出醜時見過,曾在顧雲崢瞥他那一眼時感受過,只是眼前這個“自己”的笑,更加純粹,更加宏大,帶着一種理所當然的、掌握一切的無聊消遣感。
“讓我看看……”王座上的身影屈指,在虛空中隨意一劃。如同鏡面般平滑的光輝地面瞬間映照出白洛笙凡人十八年的點點滴滴,特別是那絕望雨夜的一幕幕,如同最清晰的默片高速回放:從沈月漓坐上顧雲崢跑車時的絕情,到被顧雲崢眼神鄙夷的刺痛,再到奮不顧身救下蘇晚星後被撞飛的慘烈……畫面的沖擊感,比親身經歷時更加刻骨銘心。
“哦豁……”王座上的身影拖長了語調,笑得更加開懷,像是在看一部荒誕的喜劇片,“精彩,真精彩!集齊了狗血人生的幾大要素嘛——大舔狗被絕情渣女耍得團團轉,眼巴巴看着即將被氣運之子綠成一片草原,最後好人沒好報,舍己救人反被自己的‘好學姐’撞得三魂出竅……噗!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肆無忌憚,毫不收斂,笑聲在宏偉的宮殿中回蕩,震得空間都微微波動。
“本體啊本體,我是真的挺好奇的,”笑夠了,他支着下巴,眼神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揶揄,看向下方渺小意識體的白洛笙,“你這次跑去凡間,到底是去享受普通人的悠閒假期呢……還是嫌日子太無聊,特意跑去體驗一下被‘情劫’反復摩擦、被‘死劫’臨頭關照的感覺?這劫渡的,連劇本都如此清奇。”
白洛笙茫然地看着王座上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聽着那與自己聲音相同卻語氣陌生的揶揄,巨大的認知沖擊讓他精神恍惚,幾乎要再次潰散。無數的疑問堵在喉嚨口,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我是誰?他是誰?這又是哪裏?
“一臉傻樣……”王座上的身影微微皺眉,隨即恍然,“嘖,忘了,你的記憶還封着呢,難怪這麼呆。凡人十八年,看來真是把你‘磨’傻了。”
他緩緩站起身,那身流轉星輝的袍服無風自動。他一步步走下那仿佛由光鑄成的階梯,姿態從容優雅,仿佛行走在自己的庭院。每一步踏下,腳下的光鏡便漾開一圈璀璨的漣漪。
最終,他站在了白洛笙意識凝聚體的正前方,幾乎是臉貼着臉。
“看清楚了,”他那浩瀚如宇宙的雙眸凝視着白洛笙茫然的雙眼,嘴角勾起一個張揚的弧度,“對,那——就——是——我!”
話語如同法則般直接烙印在白洛笙的意識最深處!
“我!來了!”
話音落下,王座上的身影驟然化作一道無法用任何語言描述的、純粹到極致的光芒洪流!這洪流並非毀滅,而是帶着一種古老、磅礴、源於一切之始、一切之終的本源氣息,瞬間將白洛笙殘破的意識完全包裹、吸納!
轟隆——!!!
無法形容的爆炸在白洛笙的意識核心發生!那不是毀滅的爆裂,而是沉寂億萬載的火山猛然蘇醒!是凍結的無盡冰洋瞬間解凍!是蒙塵萬古的寶珠刹那重光!
無窮無盡的信息,帶着歲月的重量,帶着創世的榮光,帶着寂滅的冰冷,蠻橫地、粗暴地、卻又無比自然地沖刷進他的每一個精神角落!宇宙生滅的壯景,星河倒懸的玄奧,萬道規則的交織……這些仿佛存在於傳說中的景象,此刻都變成了他靈魂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自然!
他看到了“自己”高踞於九天之上,俯瞰着下方一方方大世界如同水泡般幻滅新生,萬靈如蟻,命運如線。
他曾是法則,他是秩序本身!
一道仿佛永恒烙印的真名,在他神識中煌煌大放,恢弘肅穆,涵蓋萬古!那是他的本源,是他的權柄所系!
同時,那凡塵十八年的記憶,如同褪色的舊照片,在這洪流的沖擊下瞬間變得清晰無比又渺小可笑。對沈月漓病態的迷戀,對顧雲崢莫名的嫉妒和恐懼,高三的學習壓力,父母的嘮叨,打工的辛酸……那些曾讓他悲歡喜樂、輾轉反側的情緒,此刻看來,就像看一部拙劣的默劇,一場被自己親手編寫又被遺忘的、無比投入的角色扮演遊戲!而他在這場遊戲中,給自己分配的角色,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醜和炮灰舔狗!
所有的委屈、不甘、卑微、痛苦……在那煌煌天道本源意志復蘇的刹那,如同陽光下的冰雪,瞬間消融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睡已久,終於蘇醒的、絕對的、掌控一切的漠然。
這不是傲慢,這是凌駕。如同人類不會在乎螞蟻的情緒。
以及,一絲被外力粗暴打斷遊戲進程而帶來的……強烈的不悅和興趣盎然。
“原來……如此……”白洛笙低語。那聲音不再虛弱,不再遲疑,而是帶着一種亙古不變的平靜,穿透了時空的距離感。
他緩緩睜開了雙眼。不,確切地說,是他的神念重新凝聚了形態。
那雙眼眸,深邃如宇宙旋渦,左眼倒映着星河創生、萬物勃發的璀璨生機,右眼則充斥着文明寂滅、星辰歸墟的幽邃死寂!神性的光輝在其中流淌,冰冷、純粹、洞徹萬古,再無一絲凡人的迷茫和脆弱。凡世那個卑微白洛笙的痕跡,被徹底抹去。
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沒有憤怒,沒有戾氣,只有一種理所當然的、萬事皆在指掌的慵懶譏誚,如同王座上的那個身影重現人間。
“凡人的生活……嘖,體驗卡時間短了點,味道嘛……”他像是在評價一道小食,“終究是寡淡了些,硌牙了些。”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這片恢弘的天道宮殿,看向了下方,那個破敗昏迷在雨夜泥濘中的、名爲“白洛笙”的軀體。
“本想遵守一下凡塵的規則,慢慢陪你們玩這場角色扮演,”他語氣淡漠,如同在陳述一條冰冷的數學公式,“看看所謂‘氣運之子’,能把劇本演成什麼模樣。”
他的目光微凝,似乎穿透重重空間,落在了驚魂未定的蘇晚星身上,又掃過那個驚慌下車的肇事者江以墨。
“可惜啊……”他輕輕搖頭,語氣裏帶着一絲惋惜,更像是對不懂事的螻蟻的責備,“你們玩得太投入了,也太不知分寸了。” 動了不該動的棋子,更粗暴地中斷了他的沉浸式體驗(車禍)。這讓他失去了繼續玩下去的耐心。
一股無形的力量開始在那具破敗的軀體內涌動。碎裂的骨骼在無形的法則力量下瘋狂重生愈合,斷裂的神經被強行接續,破裂的內髒被強行修復歸位……肉眼看不到的層面,一個瀕死的肉體,正在以一種超越凡俗認知的速度,被霸道地重塑!那些凡人醫生眼中致命的創傷,在他的權柄之下,成了不值一提的微末小恙。
“既然凡人的規則……”白洛笙(此刻,他就是“天道”本身!)居高臨下地“俯瞰”着那具即將蘇醒的軀殼,平靜地宣告,每一個字都仿佛化作無形的道則鎖鏈,縈繞在他身周:
“既然……實在玩不過你們的‘運氣’……”
他的神念緩緩抬起一只手指,指尖匯聚的光芒仿佛能將一個小世界捏在手心把玩!
“那……”
“本座也只好……”
他那雙蘊含着生滅奧義的星眸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絲名爲“興致”的光芒,如同孩童看到了新奇的玩具。
“——開個小掛陪你們玩玩了。”
“呯!”
如同一個巨大的泡沫無聲破裂!
恢弘壯麗的天道宮殿,璀璨的星河玉柱,浩瀚威嚴的氣息……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唯有他(祂)那道凝聚了天道本源意志的神念,裹挾着洞徹一切的浩瀚偉力,如同歸巢的君王,瞬間墜入下方那具在現實世界中剛剛開始恢復一絲心跳的殘破軀殼之中!
冰冷的雨水持續澆灌在臉上,血腥味和汽油味固執地縈繞在鼻尖,身上刺骨的疼痛依舊存在——然而,白洛笙的意識,帶着天道歸位的恐怖位格,緩緩蘇醒。
身體深處,奔騰的力量如同剛剛蘇醒的遠古神龍,發出無聲的咆哮!
腦海中,俯瞰萬界衆生的神識,如同最精密的星圖,清晰地鎖定了周圍的一切:蘇晚星正強忍着膝蓋的劇痛,哭喊着,掙扎着朝他艱難地爬行;江以墨驚慌失措地打着電話,臉色慘白如紙,雙手在雨水中微微顫抖;遠處,似乎有警笛的聲音由遠及近;
更遠處,某個頂級酒店的VIP客房裏,顧雲崢正優雅地品嚐着紅酒,嘴角噙着志得意滿的微笑;而沈月漓,剛剛沐浴完畢,正對着鏡子欣賞自己完美的容顏,心思不知飄向了何處……
所有的信息,纖毫畢現,盡在掌握。
他輕輕動了動手指,關節靈活如初,甚至更加有力。
嘴角那抹冰冷而掌控一切的微笑弧度,更深了。
“呵……”
一聲輕笑。
像命運之輪重新開啓轉動的宣告。
白洛笙緩緩睜開了他的凡人之眼。
那雙眼睛,此刻幽暗深邃,再無半分卑微。
如同蘇醒的神祇,戲謔地看向這喧鬧紛亂的凡塵棋盤。
“顧雲崢……”
“沈月漓……”
“還有那些踩着我所謂的‘低潮’,高高在上的氣運之子們……”
“你們的‘天選遊戲’,該結束了。”
“我的‘遊戲’……”
“才剛剛開始。”
“歡迎來到……”
他的聲音低沉,卻清晰地穿透了雨幕,穿透了空間的阻隔,如同宣告律令,精準地烙印在無數人的心靈深處,帶來難以言喻的惶恐與悸動。
“——由我執掌規則的時代。”
氣運?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