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地點約在城郊的一個小公園門口。
清晨的霧氣還沒散盡,空氣溼冷。
我停好車,提着籠子下來,買家還沒到。
蒼在籠子裏很安靜,安靜得反常。
就是這時,我注意到了路邊綠化帶裏的異常。
一團髒兮兮的、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東西蜷在那裏,微微顫動。
我下意識地走近幾步,才看清那似乎是一只狐狸獸人。
他看起來比蒼當初還要淒慘,棕紅色的毛發被泥污和血塊黏連在一起,好幾處傷口深可見骨,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只有胸口極其輕微的起伏證明他還活着。
我僵在原地,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又是這樣。
籠子裏傳來一聲極輕的、帶着明顯嘲弄意味的嗤鼻聲。
我回頭,看見蒼透過籠子的柵欄看着那只瀕死的狐狸,冰藍色的眼睛裏沒有絲毫憐憫,只有冰冷的譏諷。
買家發來信息,說路上堵車,要晚到十分鍾。
這十分鍾變得無比漫長。
我看着那只氣息奄奄的狐狸,又看看籠子裏眼神譏誚的蒼,最終還是沒能戰勝那該死的心軟。
我深吸一口氣,給買家發了道歉取消交易的信息,然後在對方可能爆發的怒火信息抵達前,迅速關閉了通訊器。
我打開籠門,對裏面的白狼說:“出來,幫我把他弄上車。”
蒼愣了一下,眼神裏的譏諷變成了難以置信,他死死盯着我,沒動。
“快點!”我加重了語氣。
他極其不情願地、慢吞吞地鑽出來,走到狐狸旁邊,用鼻子嫌棄地拱了拱那只毫無反應的狐狸,然後抬頭看我,眼神像在說“這種垃圾撿回去幹嘛?”
我沒理他,費力地將狐狸抱起來,他輕得嚇人。
我把狐狸放在後座,對依舊站在車外、渾身散發着低氣壓的蒼命令道:“上車。”
他站在原地,與我僵持了幾秒,最終還是在我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帶着一身抗拒坐進了副駕駛。
回家路上,車廂裏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和沉默。
蒼一直偏頭看着窗外,只留給我一個緊繃的側臉。
把狐狸安置在客房,清理傷口、上藥、包扎,忙完這一切,天已經大亮。
我累得幾乎虛脫,癱坐在沙發上。
蒼一直靠在客房門框上,冷眼看着我忙碌。
我瞥見角落裏那個被他撕壞的軟墊,嘆了口氣,拿過來,簡單縫補了一下,然後走進了客房,墊在了昏睡的狐狸身下。
他需要這個。
從客房出來,我發現蒼不見了。
我找了一圈,最後在二樓的露台找到了他。他迎着清晨冷冽的風站着,背影挺拔卻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孤寂。
聽到我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
之後幾天,我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那只受傷的狐狸身上。
他傷得很重,一直昏昏沉沉,偶爾醒來也只是用那雙溼潤的、帶着怯意的棕色眼睛看着我,喝點水然後又虛弱地睡去。
而蒼的行爲開始變得古怪。
首先是他開始用那個他曾經無比嫌棄、甚至故意撕爛的食盆吃飯了。
不僅用,而且每次吃飯時,都會用爪子把食盆撥弄得哐當作響,像是在宣告什麼。
接着,某個下午,我震驚地看到,他居然趴在了客廳中央的墊子上。
那個他之前寧可睡地板也絕不靠近的、我新給狐狸準備的、更厚更柔軟的墊子上。他龐大的身軀幾乎占據了整個墊子,看到我驚訝的目光,他甚至調整了一下姿勢把腦袋擱在前爪上,冰藍色的眼睛懶洋洋地瞥了我一眼,然後閉上,一副“這是我的地盤”的架勢。
我隱隱覺得頭痛。
狐狸的傷好得很慢,但意識漸漸清醒。他能稍微進食一些流質食物了,每次我喂他,他都會用腦袋極其依賴地蹭蹭我的手腕,喉嚨裏發出細微的、示好的嗚咽聲。
那雙棕色的眼睛總是水汪汪的,充滿了感激和依戀。
這對比實在太鮮明。
大約過了半個月,在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後,我端着藥推開客房的門,看到的卻不是一只受傷的小狐狸。
床上坐着一個少年。
他看起來約莫人類十七八歲的年紀,柔軟的棕紅色短發,膚色白皙,五官精致得有些雌雄莫辨,那雙標志性的棕色眼眸因爲虛弱而顯得更加溼潤朦朧。
他看到我,臉上立刻浮現出些許紅暈,帶着點羞澀和無措,下意識地拉起滑落的薄被遮住赤裸的身體。
“是…是您救了我嗎?”他的聲音也和他的人一樣,輕輕的,帶着點柔軟的尾音。
我愣在原地,手裏的藥碗差點沒拿穩。化形了?
“我叫月,”他微微低下頭,耳尖都紅了,“謝謝您的救命之恩。”
月養傷期間,幾乎成了我的小尾巴。
我走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不遠不近,用那雙溼漉漉的、充滿依賴的眼睛看着我。
他會用還很虛弱的聲音跟我說話,問我需要他做些什麼,表達想要盡快報答我的意願。
他很細心,我隨手放亂的東西,他都會默默地整理好。
我不得不承認,養這樣一個性情溫順、懂得感恩的獸人,體驗感比養蒼好了不止一百倍。
而蒼,自月化形後,看我的眼神更加冰冷,甚至帶着一種毫不掩飾的敵意。
他不再只是沉默地待在角落,開始時不時故意地在我和月都在場的時候出現。
比如,月正小心翼翼地幫我給客廳的綠植澆水,蒼會邁着優雅而倨傲的步子走過來,故意撞翻月手裏的水壺,冰冷的聲音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諷:
“笨手笨腳,除了裝可憐還會什麼?”
月則會受驚般縮一下肩膀,往我身後躲,小聲辯解:“我不是故意的……”
又比如,月安安靜靜坐在窗邊曬太陽看書,蒼會跳上窗台,龐大的身軀擋住陽光,陰影籠罩住月,語氣惡劣:
“看得懂嗎?在這裏裝模作樣。”
月會抬起蒼白的臉,眼眶微紅,咬着唇不說話,只是求助地看着我。
這種時候,我不得不站出來制止蒼:“蒼,你夠了!”
他會冷哼一聲,冰藍色的眸子在我和月之間掃視一圈,然後甩着尾巴離開,留下一個傲慢的背影。
家裏的氣氛變得詭異而緊繃。
月看似柔弱,對我百依百順,但我偶爾會捕捉到,在蒼挑釁他而我不注意的瞬間,他看向蒼的眼神裏,會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並非全然怯懦的情緒,快得讓我以爲是錯覺。
而蒼,他不再試圖逃離,也不再明顯違抗我的命令,但他無處不在,用他的存在感昭示着他的不滿和…煩躁。
直到那天深夜。
我被口渴喚醒,下樓去廚房倒水。
經過客房門口時,卻聽見裏面傳來壓低的、並非月一個人聲音的動靜。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是蒼的聲音,低沉,冰冷,帶着一種壓抑的怒火。
“……我警告你,裝可憐也要有個限度。”這聲音,不是狼形態的低吼,而是清晰冷冽的青年音色。
我心頭猛地一跳,化形了?
接着,是月的聲音,不再是平日裏的柔軟怯懦,反而帶着一絲輕飄飄的、近乎挑釁的笑意。
“那你呢?裝不在乎又打算裝到什麼時候?”
我屏住呼吸,透過並未完全關攏的門縫,看到了裏面的情形。
兩個身形修長的少年對峙着。
蒼背對着門口,但我能看到他緊繃的肩背線條和那頭標志性的銀白色短發。
而月,則被他用手臂困在牆壁和他身體之間,月光照在他臉上,那張精致的臉上沒有絲毫懼意,反而帶着一種慵懶的、洞悉一切的笑容。
蒼似乎被月的話激怒了,他猛地湊近月,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
“你以爲她真的會喜歡你這種只會搖尾乞憐的東西?”
月輕笑出聲,非但沒有後退,反而抬起手輕輕扯住了蒼胸前的衣領,將他拉得更近,幾乎是氣息交融的距離。
“她喜不喜歡我,不重要。”月的聲音壓得更低,像帶着鉤子,“重要的是,她知道你在這裏,像個得不到糖吃的壞孩子一樣,對着我撒氣嗎?”
我站在門外,手裏的空杯子變得冰涼。原來,一個在演柔弱不能自理,一個在演凶悍不在乎。
都是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