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日頭斜斜切過西市北街,將裴氏鍛坊的黑旗照得泛出陳舊的赭色。裴琰站在坊門外的老槐樹下,指節捏得發白 —— 那面旗上的 “精鐵” 二字被人用黑漆塗改成了 “內監”,墨跡淋漓,像未幹的血。
“少郎,要不咱沖進去?” 魯爾的鐵鉗在袖中捏出響動,突厥漢子顴骨上的舊疤因怒色漲得通紅。他左腕的銀環是當年裴家所賜,此刻硌得皮肉生疼,倒比坊門上新掛的 “內監工坊” 木牌更刺目。
裴琰按住他的胳膊,目光越過緊閉的坊門,落在院內那台熟悉的水力錘上。木架被漆成了刺目的朱紅,錘頭卻蒙着層灰,顯然久未動用。倒是牆角堆着些奇形怪狀的鐵器:帶倒鉤的鎖鏈、淬了毒的袖箭、能藏在靴筒裏的短刀,都是些見不得光的物件。
“裏面的人出來!” 魯爾終究按捺不住,鐵鉗往地上一頓,火星濺在青石板上,“把我們的鍛坊還回來!”
坊門 “吱呀” 開了道縫,探出個梳着雙環髻的小宦官,三角眼在兩人身上溜了一圈,尖聲道:“哪來的野漢?敢在魚公公的地界撒野?” 他腰間懸着柄彎刀,刀鞘上的銀飾晃得人眼暈,倒比坊裏的鐵器更像擺設。
裴琰認得那刀鞘 —— 原是兄長裴瑾的隨身之物,當年被抄家時搜走的。他喉結滾了滾,忽然扯住要往前沖的魯爾,低聲道:“走。”
“少郎!”
“走!” 裴琰的聲音壓得像淬了冰,拽着魯爾轉身就走,靴底碾過地上的鐵屑,發出細碎的響。他聽見身後小宦官的嗤笑,聽見坊門重新關上的重響,卻沒有回頭。
西市以西的廢園裏,野蒿長得比人高。裴琰揮起魯爾帶來的短刀,劈斷纏在石磨上的藤蔓,露出磨盤上熟悉的刻痕 —— 那是他十二歲時鑿下的 “琰” 字,被歲月浸得發黑。
“就在這兒。” 他用刀鞘指着滿園的斷磚殘瓦,“蓋座新工坊。”
魯爾愣住了:“就這破地方?連口像樣的熔爐都沒有。”
“要熔爐何用?” 裴琰撿起塊碎磚,在地上畫出圖樣,“造曲轅犁不用大火,鍛鐮刀不需精鋼。” 他指尖劃過 “平民工坊” 四個字,忽然抬頭道,“你去尋王伯,當年他藏了些工具在菜窖裏。”
魯爾雖不解,卻還是攥着鐵鉗去了。暮色漫過廢園時,裴琰已清出片空地。他坐在石磨上,望着東邊內監工坊的方向,那裏亮起了燈籠,朱紅的光透過槐樹葉漏下來,像撒了滿地的血珠。
三更梆子響過,魯爾帶着個佝僂的身影回來了。王伯拄着根鐵釺,鬢發比三年前白了大半,看見裴琰,老淚突然滾下來,砸在磨盤的刻痕上:“少郎…… 老奴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從懷裏掏出個油布包,裏面是套鏨子、幾把銼刀,還有半塊被火熏黑的鍛錘碎片 —— 正是當年水力錘上的零件。“魚朝恩那狗賊,把工坊改成了造暗器的窩,” 王伯的聲音發顫,“上個月還逼着老奴造能射毒針的弩,老奴裝病才躲過去。”
裴琰摸着那半塊錘片,忽然起身將它嵌進石磨的縫隙裏:“從明天起,咱們就用這石磨當鐵砧。” 他往廢園深處指了指,“那邊有口枯井,能改造成淬火池。”
王伯抹了把淚,忽然想起什麼,從懷裏掏出張揉皺的紙條:“對了,沈姑娘托人捎來的,說讓你萬事小心。”
紙上只有八個字:“玉在櫝中,待價而沽。” 墨跡裏混着些極細的沙粒,是江南特有的河沙。裴琰將紙條湊近燈籠,忽然在 “玉” 字的筆畫裏看出些異樣 —— 那點捺的末端,藏着個極小的 “魚” 字。
天快亮時,校園裏響起了叮當聲。裴琰掄着臨時打造的木錘,將塊廢鐵敲成犁頭的形狀,火星濺在石磨上,映出他年輕卻凝重的臉。魯爾在旁拉風箱,風箱是用舊麻袋改的,呼哧聲像頭疲憊的老牛。王伯則蹲在枯井邊,往井裏鋪沙石,準備做淬火池。
日頭升到三竿高時,第一個曲轅犁成了。裴琰提着犁頭走到街面,往塊木板上寫了 “平價修農具” 五個字,往廢園門口一立。過往的百姓起初只遠遠看着,直到個老農抱着斷了柄的鋤頭猶豫着走來,這才漸漸圍攏過來。
“後生,這犁真能比官營的好用?” 老農摸着犁頭的弧度,眼裏滿是懷疑。
裴琰沒說話,接過他的斷鋤,三兩下就修好了。鋤柄的接口處被他削成了榫卯結構,比原先的鐵箍更結實。老農試了試,忽然喜道:“省力!比俺那新鋤還省力!”
消息傳開,來修農具的人排起了長隊。裴琰只管埋頭敲打,魯爾負責拉風箱,王伯則給大家遞水喝。廢園裏的叮當聲混着笑語,倒比內監工坊的死氣沉沉熱鬧多了。
傍晚收工時,裴琰數了數銅板,剛好夠買些粗鐵和木炭。他望着堆在牆角的農具,忽然對魯爾道:“明天起,教王伯做水力傳動的木架。”
“做那玩意兒幹啥?”
“你說,” 裴琰望着內監工坊的方向,朱紅的燈籠又亮了,“要是滿城百姓都用咱們造的農具,魚朝恩的暗器賣給誰去?”
魯爾的鐵鉗 “當啷” 掉在地上,忽然明白過來。突厥漢子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少郎這招,比砸了他的工坊還狠!”
夜色漸深,廢園的爐火依舊旺着。裴琰在石磨上畫着新的圖樣,是改良過的紡車,能讓婦人省一半力氣。王伯在旁看着,忽然嘆道:“老奴總算明白沈姑娘的意思了 —— 玉在櫝中,不是不爭,是等個時機。”
裴琰沒抬頭,指尖在 “紡車” 二字上頓了頓。他知道,這平民工坊只是個幌子,真正的戰場,還在那座被染紅的裴氏鍛坊裏。而他埋下的這顆種子,終有一天會順着長安的街巷,纏上那些見不得光的朱紅梁柱。
遠處的內監工坊傳來幾聲慘叫,像是有人被暗器所傷。裴琰捏緊了手裏的鏨子,火星在石磨上濺起,像無數雙等着燎原的星火。
那聲慘叫像根冰錐刺破夜色,在西市上空蕩了蕩,被風卷進廢園的籬笆。裴琰握着鏨子的手猛地一頓,鐵尖在石磨上劃出道深痕。
“是暗器走火了。” 王伯佝僂着背往爐膛添柴,火星子舔着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個月老奴親眼見着,魚朝恩的人試新造的袖箭,一箭射穿了三個木靶,卻收不住力道,差點釘進自己喉嚨。”
魯爾往水力錘的木架上纏麻繩,聞言嗤笑一聲:“活該!造些陰溝裏的玩意兒,遲早傷着自己。” 他忽然壓低聲音,鐵鉗往地上敲出輕響,“要不今晚俺摸進去,一把火燒了那鬼工坊?”
“不可。” 裴琰放下鏨子,從牆角拖過塊廢鐵,借着爐火打磨,“魚朝恩就等着咱們鬧事。” 他想起沈蘅紙條裏的 “待價而沽”,指尖在鐵面上磨出層薄屑,“他占着裴家的地,造着害人的器,本就理虧。咱們越是安穩,他越坐不住。”
正說着,校園外傳來腳步聲。魯爾瞬間抄起鐵鉗,卻見個穿粗布衫的少年探進頭來,手裏捧着個豁口的瓦罐。“俺…… 俺娘讓俺送些米湯。” 少年怯生生的,眼睛卻直勾勾盯着石磨上的犁頭,“她說…… 說您修的農具比官營的好。”
裴琰認出他是隔壁坊的,他娘是個寡母,靠着幾畝薄田拉扯孩子。他接過瓦罐,往少年手裏塞了個剛打好的鐵環:“回去給你娘,能加固鋤頭柄。”
少年攥着鐵環跑了,瓦罐裏的米湯還冒着熱氣。裴琰舀了勺,米香混着鐵鏽味滑進喉嚨,忽然覺得比任何珍饈都踏實。
三日後,平民工坊的名聲傳開了。不僅農夫來修農具,連繡娘都抱着斷了的織機來求助。裴琰給織機裝了個小小的木齒輪,竟讓效率快了一倍。有個白發老嫗摸着織機落淚:“俺那口子原是官營坊的木匠,造了一輩子織機,沒你這法子巧。”
內監工坊的人終究來了。還是那個梳雙環髻的小宦官,帶着兩個膀大腰圓的力士,往坊門口一站,尖聲道:“誰讓你們私開工坊的?不知道長安的鐵料都歸內監管嗎?”
魯爾剛要發作,被裴琰按住。他拿起個修好的鋤頭:“官爺請看,都是修補舊物,沒動新鐵。” 又指了指排隊的百姓,“這些都是街坊,只求個糊口的營生。”
小宦官的三角眼在人群裏掃了圈,見都是些老弱婦孺,氣焰弱了些,卻仍梗着脖子:“魚公公說了,以後修農具得去內監工坊,這兒……”
“去不得!” 個老農突然喊道,“上次俺去修犁,被他們要了半貫錢,還把犁頭換了個次等貨!”
衆人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數落起內監工坊的不是。小宦官被罵得臉色發白,撂下句 “等着瞧”,帶着力士灰溜溜地走了。
魯爾望着他們的背影,鐵鉗在手裏轉了個圈:“少郎,這招叫啥?借刀殺人?”
“叫民心。” 裴琰低頭繼續打磨農具,“魚朝恩能占咱們的坊,卻堵不住百姓的嘴。”
夜裏,王伯從外面回來,臉色凝重:“少郎,老奴聽說,魚朝恩把今天的事報給了陛下,說您‘結黨營私,籠絡民心’。”
裴琰正在畫新的紡車圖樣,聞言筆尖頓了頓,墨滴在紙上洇開個小圓點。“他越是急,咱們越要穩。” 他往圖樣上添了個小機關,“明天起,教大家做這個。”
魯爾湊過來看,只見紙上畫着個帶踏板的紡車,比尋常的多了個飛輪。“這能省多少力氣?”
“一半。” 裴琰的指尖劃過飛輪,“婦人能多紡些紗,就能多換些糧食。” 他忽然抬頭,“王伯,您知道長安最大的布莊在哪嗎?”
王伯想了想:“好像是城南的‘錦繡閣’,聽說後台硬得很。”
“明天我去趟錦繡閣。” 裴琰將圖樣折好,塞進懷裏,“要是能讓他們用咱們的紡車,魚朝恩的暗器坊,就真成擺設了。”
月光透過籬笆照進來,落在石磨的刻痕上,“琰” 字被鍍上層銀輝。魯爾忽然覺得,這廢園裏的叮當聲,比內監工坊的朱紅燈籠更亮,像無數顆埋在土裏的種子,正等着破土的那天。
次日清晨,裴琰揣着紡車圖樣往城南去。路過西市北街時,他特意繞到裴氏鍛坊門口。朱紅的坊門緊閉,卻能聽見裏面傳來金屬碰撞的脆響,比暗器聲沉厚 —— 像是有人在鍛造大件鐵器。
他心裏一動,貼着牆根往裏望。只見十幾個工匠正圍着水力錘忙碌,錘下的鋼坯被打得火星四濺,竟是在造馬鐙。那馬鐙的樣式他認得,是兄長裴瑾當年設計的 “防滑款”,專爲邊軍打造。
“魚朝恩想幹什麼?” 裴琰攥緊了手裏的圖樣,指節泛白。造馬鐙不比造暗器,這是要插手軍備的意思。
錦繡閣的夥計見他穿着粗布衫,本想攔着,卻被他手裏的紡車圖樣吸引。“這玩意兒真能快一半?” 夥計翻着圖樣,眼裏滿是懷疑。
“能不能,試試便知。” 裴琰指着櫃台上的舊紡車,“半個時辰,我改給你看。”
夥計半信半疑地找來工具。裴琰手起刀落,將舊紡車的搖柄改成了踏板,又在橫軸上裝了個小小的木飛輪。改造好的紡車轉動時,紗線均勻得像流水,果然快了許多。
掌櫃聞訊趕來,是個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眼神精明得像算盤。“後生,這紡車賣多少錢?”
“不要錢。” 裴琰收起工具,“我只要錦繡閣答應,用這紡車紡出的紗,優先賣給平民工坊的百姓。”
掌櫃愣住了,隨即撫掌大笑:“有趣!你這後生,放着錢不賺,倒替旁人着想。” 他沉吟片刻,“成!我答應你。但你得保證,這紡車只能給錦繡閣用。”
“不行。” 裴琰搖頭,“手藝是活的,要讓大家都能用。” 他望着街上往來的行人,“掌櫃你看,這長安城裏,像我這樣的手藝人,比宦官多得多。”
掌櫃的笑容淡了,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你是裴九章的兒子,對吧?”
裴琰心裏一緊,卻沒否認。
“令尊當年給我打過織布機的鐵件,” 掌櫃嘆了口氣,“是個實誠人。” 他往裴琰手裏塞了錠銀子,“這錢你拿着,算我預支的改造費。至於紡車…… 你想教給誰,便教給誰。”
回到廢園時,魯爾正跟幾個婦人說笑着改造紡車。見裴琰回來,突厥漢子舉着個剛做好的飛輪:“少郎你看,俺們也會做了!”
王伯卻拉着裴琰往角落走,聲音壓得極低:“內監工坊那邊,又在造弩機了。老奴聽說是魚朝恩要送給吐蕃使者的,還說…… 要用裴家的秘法淬火。”
裴琰攥緊了手裏的銀子,指腹被硌得生疼。他走到石磨邊,拿起鏨子狠狠往下一鑿,火星濺起半尺高:“他們學不會的。”
“爲啥?” 魯爾湊過來問。
“因爲爹說過,” 裴琰的聲音裏帶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淬火先淬心。心不正,煉出的鐵,終究是脆的。”
暮色漫過廢園時,新造的紡車轉得飛快,紗線在夕陽下閃着金絲般的光。遠處的內監工坊依舊亮着朱紅燈籠,卻沒人再去看它一眼。因爲每個人都知道,那些靠陰私手段得來的權勢,終究抵不過這實實在在的紡車聲 —— 那是百姓要活下去的聲音,比任何暗器都鋒利,比任何朱紅都長久。
紡車的嗡嗡聲裹着暮色漫出廢園,與內監工坊的銅鈴撞在一起,竟把那陰惻惻的聲響壓下去幾分。裴琰蹲在石磨旁,借着最後一縷天光打磨新造的犁頭,犁尖的弧度被他磨得格外精巧,既能破開板結的凍土,又不會傷及作物的根系。
“少郎,錦繡閣的掌櫃派人送布來了。” 魯爾扛着匹靛藍色的粗布走進來,布角還帶着漿洗後的硬挺,“說用咱們的紡車紡的,讓給街坊們做件新衣裳。”
王伯摸着布料,忽然紅了眼眶:“這布比官營坊的密實多了。想當年,裴家鍛坊的鐵料,也是這般實在。” 他往內監工坊的方向瞥了眼,“哪像現在……”
話音未落,校園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十幾個穿着禁軍服飾的兵卒涌了進來,爲首的校尉腰間懸着魚袋,顯然是魚朝恩的人。“奉魚公公令,” 校尉的聲音像淬了冰,“查抄非法工坊,所有人跟我走一趟!”
魯爾瞬間將裴琰護在身後,鐵鉗在手裏捏得咯咯作響:“俺們一沒偷二沒搶,修個農具犯了哪條律法?”
“私造器械,意圖不軌!” 校尉揮手示意兵卒動手,“尤其是這些紡車,分明是暗藏機括的凶器!”
兵卒們一擁而上,將百姓們推搡開,就要砸那些紡車。個抱着紡車的老嫗急得直哭:“這是俺們活命的物件啊!”
“住手!” 裴琰猛地站出來,擋在紡車前,“紡車是不是凶器,一試便知。” 他對那老嫗道,“婆婆,紡給他們看。”
老嫗雖害怕,卻還是顫抖着坐上紡車。踏板輕轉,紗線如流水般纏上錠子,動作流暢得像在跳舞。周圍的百姓們也跟着起哄:“這要是凶器,俺們天天抱着凶器吃飯!”
校尉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硬着頭皮道:“就算不是凶器,私造器械也得交罰金!” 他伸出三根手指,“每戶三兩銀子,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這分明是敲詐。百姓們頓時炸了鍋,卻大多低着頭不敢作聲 —— 誰都知道魚朝恩的手段。裴琰望着衆人瑟縮的模樣,忽然從懷裏掏出錦繡閣給的那錠銀子,往校尉面前一扔:“這些夠不夠?”
銀子在地上滾了滾,露出雪白的成色。校尉的眼睛亮了,卻假惺惺道:“念在你識相的份上,這次就饒了你們。” 他剛要彎腰撿銀子,卻被魯爾一腳踩住手背。
“少郎給的是賠償,” 突厥漢子的聲音像磨盤,“不是讓你中飽私囊的。” 他往兵卒們身後瞥了眼,“你家主子讓你來演戲,也得有個分寸。”
校尉的臉色瞬間變了。他身後的人群裏,果然站着個穿便服的宦官,正陰惻惻地盯着這邊。那宦官見被識破,冷哼一聲轉身就走。校尉見狀,也不敢再糾纏,帶着兵卒灰溜溜地撤了。
百姓們圍着裴琰連連道謝,老嫗更是把紡車抱得緊緊的:“後生,你真是菩薩心腸。”
裴琰望着兵卒們消失的方向,忽然對魯爾道:“把紡車的圖紙拓下來,分發給各家各戶。” 他拿起鏨子,在石磨上刻下 “共享” 二字,“讓他們自己造,越多越好。”
魯爾不解:“造那麼多幹啥?”
“魚朝恩能禁咱們的工坊,卻禁不了滿城的紡車。” 裴琰的目光掃過西市的方向,“他占着裴家的地造暗器,咱們就用滿城的紡車告訴他 —— 這長安城裏,終究是想好好過日子的人多。”
夜深時,校園裏的人漸漸散去。王伯在收拾散落的工具,忽然發現石磨下藏着張紙條,是用內監工坊的專用信紙寫的:“魚欲煉毒箭,需西州硫磺。” 字跡潦草,顯然是匆忙間寫就的。
裴琰捏着紙條,忽然想起白天在錦繡閣聽掌櫃說的 —— 西州硫磺是軍管物資,魚朝恩私自動用,分明是想做見不得光的勾當。他將紙條湊近爐火,看着它化爲灰燼:“看來,咱們的紡車,真讓某些人坐不住了。”
魯爾往爐膛裏添了塊硬木,火光騰地竄起,映得兩人的臉忽明忽暗。“少郎,要不俺去趟西州?” 突厥漢子的眼裏閃着狠勁,“把硫磺給燒了!”
“不必。” 裴琰望着窗外的月色,“咱們只需讓更多人用上紡車。等到滿城都是紡車聲,他的毒箭,自然沒處可用。”
爐火把 “共享” 二字照得發亮,像顆埋在土裏的種子,正借着這平民工坊的煙火氣,悄悄生根發芽。而幾街之外的裴氏鍛坊裏,魚朝恩正對着新造的毒箭冷笑,渾然不知那些看似尋常的紡車,終將織成張網,把他的陰謀困在其中。
天快亮時,裴琰在石磨上畫好了新的圖樣。這次是改良的水車,能引水灌田。他望着圖樣上密密麻麻的線條,忽然想起父親常說的 “百工和而萬物興”。或許,這就是裴家手藝真正的傳承 —— 不是鍛出最鋒利的刀,而是造出能讓更多人活下去的物件。
廢園外的街面上,已有婦人開始紡線,嗡嗡聲此起彼伏,像首樸素的歌謠。裴琰知道,這場無聲的較量才剛剛開始,但他心裏踏實得很。因爲他握着的,不是冰冷的鐵器,是無數雙想好好過日子的手。這些手織出的布,種下的糧,終將比任何權勢都堅韌,比任何朱紅都長久。
水車的木輪在晨光裏轉得愈發輕快,將渠水揚成細碎的銀珠,灑在廢園新開墾的菜畦裏。裴琰蹲在畦邊,看着青嫩的菜苗舒展葉片,忽然聽見街面傳來喧譁 —— 內監工坊的朱紅漆門被人撬開了,十幾個百姓正圍着往裏看,指指點點。
“少郎,出事了!” 魯爾扛着鐵鉗從人群裏擠回來,臉上沾着灰,“魚朝恩的人夜裏運毒箭出城,被巡城的金吾衛逮了個正着!”
裴琰心裏一動,跟着魯爾往裴氏鍛坊走。只見坊門大開,裏面一片狼藉,暗格裏藏的毒箭、袖箭被翻得滿地都是,幾個小宦官被金吾衛按在地上,瑟瑟發抖。魚朝恩卻不見蹤影,想來是提前得了消息,溜之大吉。
“這不是裴家的水力錘嗎?” 有個老匠師摸着蒙塵的木架,眼眶發紅,“當年裴九章先生就是用它造出百煉鋼,怎麼被改成這副模樣?”
裴琰走到錘旁,指尖撫過被漆成朱紅的木柱,忽然發力一推。“譁啦” 一聲,外層的紅漆剝落,露出裏面熟悉的青黑色 —— 那是父親當年親手刷的桐油色。人群裏頓時響起驚嘆,有人喊道:“這還是裴家的鍛坊!”
金吾衛校尉見裴琰氣度不凡,上前拱手道:“在下奉命查抄魚朝恩黨羽,敢問先生與這鍛坊有何淵源?”
裴琰從懷裏掏出半塊鍛錘碎片,正是當年魯爾從火場裏搶出的那塊,與水力錘的接口嚴絲合縫。“在下裴琰,這是家父裴九章的產業。”
校尉眼睛一亮,連忙讓人取來文契核驗。確認無誤後,他對裴琰道:“先生放心,魚朝恩已被陛下下令查辦,這鍛坊自當物歸原主。”
百姓們爆發出歡呼,有人自發找來工具,要幫裴琰清理工坊。王伯摸着熟悉的鐵砧,老淚縱橫:“老奴就知道,總有一天能重見天日。”
魯爾卻扯了扯裴琰的袖子,往角落裏努嘴。只見個穿粗布衫的少年躲在柱後,手裏攥着張紙條,正是之前送米湯的那個。少年見被發現,慌忙將紙條塞過來,轉身就跑。
紙條上是沈蘅的字跡:“魚雖敗,網未破,當心暗箭。” 墨跡旁畫着個小小的紡車,輪軸處標着個 “密” 字。
裴琰將紙條捏在掌心,忽然對校尉道:“這鍛坊,在下想改作‘百工堂’。”
“百工堂?”
“對,” 裴琰望着涌進工坊的百姓,“讓全城的手藝人都來這裏交流技藝,造農具、修紡車,凡是能讓日子過好的物件,都在這裏造。” 他頓了頓,補充道,“至於那些暗器,一把火燒了便是。"
火盆裏的毒箭被點燃時,冒出刺鼻的黑煙,引得衆人紛紛捂鼻。裴琰卻盯着火焰,忽然對魯爾道:“去把平民工坊的石磨搬來。”
當那面刻着 “琰” 字的石磨被安放在水力錘旁時,陽光恰好穿過工坊的窗櫺,將兩個物件的影子疊在一起。王伯忽然笑道:“老奴明白了,沈姑娘說的‘玉在櫝中’,不是等價錢,是等個能讓玉發光的地方。”
午後的鍛坊裏,叮當聲重新響起。這次不再是造暗器的陰私響動,而是打制農具的清亮節奏。裴琰掄着錘,將塊廢鐵打成鋤頭的形狀,魯爾在旁拉風箱,王伯則教幾個少年辨認礦石。陽光透過窗格,在地上投下跳動的光斑,像無數個鮮活的日子。
西市的百姓們聽說裴家鍛坊重開,都趕來道賀。有人送來新采的蔬菜,有人帶來自家釀的米酒,連錦繡閣的掌櫃都親自送來匹上好的綢緞,說是要給百工堂做面錦旗。
“寫什麼好呢?” 掌櫃摸着綢緞,眼裏滿是笑意。
裴琰望着滿坊忙碌的身影,忽然道:“就寫‘工利其器,民利其生’吧。”
掌櫃的筆頓了頓,隨即笑道:“好一個‘民利其生’!這才是手藝真正的用處。”
暮色降臨時,百工堂的燈籠亮了起來,溫暖的光透過窗紙,映得西市北街一片通明。裴琰站在水力錘旁,看着魯爾教孩子們調試新造的紡車,忽然覺得父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鐵可鑄劍,亦可鑄犁,全在握錘人的心。”
他知道,魚朝恩的陰影或許還未散盡,朝堂的風波也遠未平息。但只要這鍛坊的叮當聲不斷,只要還有人記得 “民利其生” 這四個字,裴家的手藝就不算失傳,長安的煙火氣,就永遠不會熄滅。
遠處的宮牆隱在夜色裏,沉默如謎。但百工堂的燈火卻越來越亮,像顆扎在長安心髒裏的種子,正借着無數雙勤勞的手,悄悄長出新的枝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