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窗外的風雪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野獸,一遍遍地沖刷着這棟在風中飄搖的舊屋。
屋內,一盞昏黃的豆油燈,是唯一的光源。燈芯“滋滋”地燃燒着,將蕭辰、蕭芸,以及床上氣息奄奄的父親蕭惟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
米湯下肚,父親的呼吸平穩了些,沉沉睡去。蕭芸也因連日的勞累,蜷在床腳的小凳上,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着瞌K。
蕭辰輕輕將自己身上那件勉強算得上厚實的舊袍子脫下,蓋在妹妹身上。做完這一切,他坐回桌前,目光沉靜如水,凝視着燈火。
絕境之中,方見人心。前世三十年的記憶,此刻如同淬火的精鋼,堅硬而鋒利。他知道,抱怨和恐懼是這個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它們只會加速死亡。
他需要一個計劃,一個能立刻見效,將這個家從懸崖邊拉回來的計劃。
他攤開一張粗糙的草紙,用一小截木炭,在紙上無聲地書寫、盤算。
生存第一定律:錢。
父親的藥需要錢,兄妹倆的肚子需要錢,甚至這盞帶來光明的油燈,也需要錢。
如何賺錢?
蕭辰的腦海中,現代工業體系那龐大而精密的藍圖緩緩展開。煉鋼、水泥、玻璃、火藥……這些東西,他都懂。任何一樣拿出來,都足以震驚這個時代,爲他換來無盡的財富和權勢。
但,那都是後話。
遠水,解不了近渴。
一個衣不蔽體的窮小子,連飯都吃不飽,去跟誰談論高爐和轉爐?恐怕只會被當成瘋子,亂棍打出。
他需要一個門檻低、見效快、利潤高,且能以他目前資源完成的項目。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半盆渾濁的皂角水上。
宋人清潔,多用皂角、澡豆。皂角是天然植物,去污能力有限,且對皮膚有刺激。澡豆則是豆粉混合着香料和藥材,是富貴人家的用品,價格昂貴,更像是一種奢侈的磨砂膏,而非真正的清潔用品。
而他,懂得真正的肥皂是怎麼制造的。
皂化反應。
一個高中化學實驗,一個在現代廉價到幾乎被人遺忘的日用品,在這宣和七年的汴京城,卻可能是一座待人挖掘的金礦。
它的原理簡單至極:油脂 + 強鹼 → 皂 + 甘油。
蕭辰的心跳開始加速。
原料:
* 油脂:最容易獲得的是豬油。汴京是百萬人口的大都市,肉鋪衆多,每日產生的廢棄豬油、板油數量巨大,價格低廉。
* 強鹼:天然的強鹼難以尋覓,但可以自制。草木灰,就是天然的碳酸鉀(K₂CO₃)。將草木灰溶於水,過濾、濃縮,就能得到鹼性足夠強的鹼液。
工藝:
* 一口鍋,一把火,足矣。
產品優勢:
* 清潔力:遠超皂角。
* 溫和度:遠超皂角。
* 成本:遠低於澡豆。
* 形態:可以做成規整的塊狀,甚至加入花瓣、香料,做出不同的品級,直接沖擊高端市場。
就是它了!
蕭辰的眼中,燃起了自重生以來第一束真正的火焰。那是一個工程師找到最優解決方案時的、混雜着自信與狂熱的光芒。
他不再遲疑,立刻開始盤點自己手中僅有的資源。
家裏已經搜刮不出一個銅板。唯一的“資產”,是母親留下的一支素銀簪子。這是母親的遺物,也是蕭芸最寶貴的東西。
蕭辰走到床邊,看着妹妹熟睡中依然緊蹙的眉頭,心中一陣刺痛。
他輕輕從蕭芸緊攥的小手中,將那支簪子抽了出來。簪子入手冰涼,上面還帶着女孩的體溫。
“芸兒,哥向你保證,” 他在心中默念,“今天失去的,明天,哥會十倍、百倍地爲你拿回來。”
次日,清晨。
雪停了。
一夜風雪,將整個汴京城洗刷得一片素白。
蕭辰用銀簪子從當鋪換來了一百文錢。對於一支銀簪來說,這個價格低得近乎搶劫,但掌櫃那鄙夷的眼神讓他明白,一個落魄小子,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
他沒有浪費時間,揣着這救命的一百文錢,一頭扎進了汴京城縱橫交錯的巷弄裏。
他先用二十文錢,從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那裏,買下了一口有裂紋的舊鐵鍋和幾個陶罐。
然後,他徑直走向了汴京最大的肉市。
清晨的肉市,人聲鼎沸,血水和肉腥味混雜在一起,空氣都顯得油膩。蕭辰的目標明確,繞過那些光鮮的肉鋪,來到了市場後巷。這裏是處理下水和廢料的地方,幾個屠夫正將大塊大塊的、帶着淋巴和碎肉的豬板油、肥膘扔進一個大木桶裏。
這些東西,富貴人家不屑一顧,尋常百姓也嫌其污穢,大多是賣給熬制燈油的作坊。
“店家,這肥膘怎麼賣?” 蕭辰開口問道。
一個滿臉橫肉的屠夫瞥了他一眼,見他衣着寒酸,不耐煩地揮揮手:“十文錢一斤,愛要不要!”
這個價格不算便宜。蕭辰深吸一口氣,將工程師的嚴謹和從父親那裏耳濡目染的、市井小民的生存智慧結合起來。
他指着桶裏最底層的廢油說:“店家,你看,我不要這成塊的,只要底下那些最碎的、沒人要的油渣和廢油,你稱些給我,五文錢一斤,如何?”
屠夫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桶底那些東西確實是最差的,多是些油膩的碎肉和血水,熬不出多少油。他盤算了一下,反正也是廢物,能換幾個銅板總是好的。
“成!看你也是個可憐人,就這個價了!你要多少?”
“三十文錢的!”蕭辰將身上近三分之一的錢都押了上去。
最終,他用三十文錢,換來了一大包近七斤重的、油膩不堪的廢料。
回家的路上,他又用剩下的錢,買了一點最粗劣的黑面,還偷偷從幾家飯館的後門,收集了半麻袋的草木灰。
當蕭辰背着那口破鍋,提着油膩的包裹,扛着半袋黑灰回到家時,蕭芸正焦急地等在門口。看到哥哥這副“撿破爛”般的模樣,小女孩的眼圈又紅了。
“哥,你……”
“芸兒,別怕。” 蕭辰放下東西,臉上雖然沾着灰,笑容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定力量,“哥不是在撿破爛,哥在給咱們家,掙一條活路。”
他在院子裏,將那口破鍋架在幾塊石頭上。
然後,在蕭芸不解的目光中,他點燃了柴火。
升騰的火焰,映紅了他年輕而堅毅的臉龐。
這一爐油脂,即將熬煉出的,不僅是這個家庭的生機,更是一個現代靈魂,在這個古老帝國投下的第一塊問路之石。
爐火熊熊,油脂在鍋中慢慢融化、翻滾。
這一刻,一個嶄新的乾坤,已在蕭辰心中,悄然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