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的火,生起來了。
蕭辰將那包油膩的廢料倒入鍋中,一股難聞的腥臊味立刻隨着熱氣彌漫開來。蕭芸下意識地捏住了鼻子,往後退了兩步,大眼睛裏滿是困惑。在她看來,哥哥正在做的,是一件極其古怪且毫無意義的事情。
蕭辰卻恍若未聞,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這場簡陋到極致的“化工實驗”中。
他首先要做的,是熬油。
這是一個考驗耐心的過程。他控制着火候,用一根木棍不停地攪動着鍋裏翻滾的油脂,讓水分蒸發,讓固體的肥膘融化,讓那些碎肉、淋巴等雜質在高溫下碳化、分離。
腥臊味漸漸被一種濃鬱的油脂香氣所取代。金黃色的液體在鍋中越來越多,黑色的油渣則慢慢沉了下去。
蕭芸遠遠地看着,看着哥哥專注的側臉。她發現,只是一夜之間,那個平日裏有些沉悶、會跟着父親嘆氣的哥哥,仿佛變了個人。他的眼神裏有一種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沉穩而明亮的光。那種光,讓她慌亂的心,也跟着安定了下來。
一個時辰後,油脂熬煉完畢。蕭辰小心地將滾燙的油液舀進一個陶罐裏冷卻,鍋底只留下一層黑乎乎的油渣。他沒浪費,用木炭在瓦片上寫了幾個字,讓蕭芸拿去隔壁,換了幾塊能當柴火的木板。那家的王大叔是個瓦匠,平日幹活餓得快,最愛這口能解饞的油渣。
鄰居的善意,是這寒冷世道裏稀缺的溫暖。蕭辰心中記下這份情。
接下來,是關鍵的第二步:制鹼。
他將收集來的草木灰倒進另一個陶罐,沖入熱水,用力攪拌,讓草木灰中的碳酸鉀充分溶解。靜置片刻後,他用一塊粗布作爲濾網,將渾濁的鹼液小心地過濾到第三個陶罐裏。
一遍,兩遍,三遍。
每一次過濾,都讓鹼液變得更清澈一分。最後得到的,是一罐呈淡黃色的、相對純淨的碳酸鉀溶液。
但這還不夠。碳酸鉀的鹼性太弱,難以完成高效的皂化反應。他需要更強的鹼——氫氧化鉀。
在沒有電解法,沒有生石灰的情況下,蕭辰用了最原始的辦法:熬煮濃縮。
他將過濾後的鹼液倒回鍋中,用文火慢慢加熱。水分不斷蒸發,鹼液的濃度越來越高。當鍋壁上開始析出白色的晶體粉末時,蕭辰知道,火候到了。
他用木棍蘸了一點鍋裏的濃鹼液,輕輕點在自己的手背上。一股滑膩而微灼的感覺傳來。
成了!
雖然純度不高,但鹼性已經足夠。
此時,已是午後。雪後的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天上,將院子裏的積雪照得有些刺眼。
蕭辰將冷卻到五六十度的金黃豬油,緩緩地、如涓涓細流般倒入那鍋溫熱的濃鹼液中。
“哥,這是在做什麼?”蕭芸終於忍不住,湊過來小聲問道。
“芸兒,”蕭辰一邊用木棍以恒定的速度順時針攪動,一邊頭也不回地答道,“哥在給你變一個戲法。一個能讓咱們吃上肉、讓爹爹用上好藥的戲法。”
油脂與鹼液,兩種原本毫不相幹的東西,在他的攪動下,開始了一場無聲的、奇妙的融合。
鍋裏的液體起初還清濁分明,但隨着不斷的攪拌,它們開始變得越來越黏稠,顏色也從金黃和淡黃,逐漸變成了一種均勻的、乳白色的糊狀。
這是一個漫長而枯燥的過程,需要持續不斷的力氣和耐心。
蕭辰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手臂也開始發酸,但他不敢停。他知道,一旦停止攪拌,反應就會不均勻,前功盡棄。
蕭芸看着哥哥吃力的樣子,也學着他的模樣,找來一根小木棍,站在鍋的另一邊,笨拙地模仿着他的動作。
“哥,我幫你。”
蕭辰看着妹妹認真的小臉,心中一暖,笑了:“好,芸兒最能幹了。”
兄妹二人,一人一邊,圍着一口破鍋,攪動着一個家庭的未來。
陽光西斜,當最後一絲光亮即將被遠處的屋檐吞沒時,鍋裏的液體終於達到了完美的黏稠度。蕭辰知道,皂化反應已經基本完成。
最後一步,鹽析。
爲了將生成的肥皂和副產品甘油分離,提高肥皂的純度,需要加入鹽。
可他沒有錢買鹽。宋代鹽價高昂,私鹽更是重罪。
蕭辰卻早有準備。他從廚房的牆角,撬下幾塊被鹽分滲透、泛着白霜的牆土,用熱水化開,過濾後,便得到了簡易的鹽水。
他將這渾濁的鹽水緩緩加入鍋中。
奇跡,在蕭芸的驚呼聲中發生了。
只見原本黏稠的乳白色皂糊,開始迅速地分層。上層,是大量米白色的、絮狀的固體漂浮起來;下層,則是暗褐色的液體。
那些漂浮物,就是肥皂!
蕭辰用漏勺將這些皂塊小心翼翼地撈出,放在一塊洗刷幹淨的木板上。它們質地柔軟,像極了某種奶糕。
他趁熱將這些皂塊揉捏、壓實,塑造成一塊塊方方正正的形狀。做完這一切,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都被抽幹了力氣。
“哥,這就……是戲法?”蕭芸睜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戳了戳木板上那些還在冒着熱氣的、白白軟軟的東西。
“對。”蕭辰擦了擦汗,臉上是疲憊卻難掩的笑意,“它叫‘雪花皂’。明天,它就能爲我們換來白花花的銀子。”
他取了一小塊,沾了點水,在自己滿是油污的手上輕輕搓揉。
細膩、豐富的白色泡沫,立刻在他的掌心涌現。那泡沫帶着油脂的清香,輕易地就將所有的污垢卷走。當他用清水沖洗幹淨後,一雙幹淨清爽、甚至帶着一絲潤澤的手,呈現在蕭芸面前。
比最名貴的澡豆,還要神奇!
蕭芸的嘴巴,驚訝地張成了一個小小的圓形。
夜幕降臨,蕭辰將這些新生的皂塊整齊地碼放在屋內的通風處,讓它們在寒冷的空氣中慢慢幹燥、固化。
他知道,這只是第一步,粗糙的第一步。這些皂,還帶着雜質和遊離鹼,氣味也並不好聞。
但它們,是他反抗這個時代的第一件武器。
屋外,雪後初晴,一輪明月升上中天,清冷的光輝灑滿大地,將庭院裏的積雪映照得如同撒了一層碎銀。
蕭辰看着那些靜靜躺在木板上的“雪花皂”,它們在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明天,汴京城將會爲這小小的、潔白的東西,掀起怎樣的波瀾?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這個家的命運,從今天起,將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