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窗，像誰在低聲叩門。
林羨盤膝坐在客棧的矮榻上，指尖捻着一縷發，那是她下午親手割下的——青絲三千，一縷不多，一縷不少。燭火將她的影子釘在牆上，單薄得像一柄未出鞘的劍。
“素女心境第七層，斷情。”
她低聲念，聲音脆得像冰棱墜地。
窗外忽有風掠過，燭焰晃了一下，映出她掌心那道新添的血痕——以血爲引，以痛爲鎖，封心。
血珠滾落，滴在膝前攤開的羊皮冊上，冊頁瞬間吸幹，像一張飢餓的嘴。林羨盯着那一點暗紅，眼底卻浮出另一抹顏色：北境雪原裏，謝無咎的劍穗也曾這樣紅，紅得晃眼，紅得讓她以爲那就是一生。
“一生太長，我耗不起。”
她笑，唇角扯出細小的紋路，像裂開的瓷。
門被輕叩，三聲，不疾不徐。林羨沒動，指尖卻掐進掌心，血痕更深。
“誰？”
“送酒的。”
少年嗓音清亮，帶着一點沒睡醒的含糊。
林羨皺眉，她沒要酒。可那聲音像一根細線，穿過門縫，精準地拴住她耳膜——太像了，像到殘忍。她猛地揮袖，罡風震開門閂。
門外站着個店小二，托盤裏一壺梨花白，兩只粗瓷杯。他抬頭，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唯獨左眼眼尾一點朱砂小痣，像誰用指尖蘸血輕點。
林羨呼吸驟停。
謝無咎也有這樣一顆痣，在右眼。她曾吻過無數次，吻到發狠，吻到落淚。
店小二被她殺氣震得後退半步，酒壺晃了晃，灑出幾滴，落在木板上，像一串省略號。
“客官……是、是隔壁那位公子吩咐送的。”
他縮着脖子，指了指走廊盡頭。
盡頭黑洞洞的，像一張吞人的獸口。林羨抬眼，只捕捉到一角玄衣掠過，快得像她心口那粒朱砂痣的灼痛——自從回到凡世，它第一次燒得這麼明目張膽。
“退下。”
她甩袖，門再次合上，隔絕了所有窺視。
酒壺留在地上，瓷杯相碰，叮一聲，脆生生的，像嘲笑。
林羨重新坐下，卻再靜不下去。第七層口訣在耳邊翻涌——
“斬情絲，絲不盡，則心不穩；心不穩，則劍不快。”
她拔劍。
劍名“無咎”，是她親手鑄的，用的正是謝無咎折斷的那柄“折柳”碎片。劍身有一道裂痕，像一道永遠愈合不了的傷。
劍尖挑起那縷斷發，輕輕一吹。
青絲斷，情絲卻紋絲不動，反纏得更緊。
林羨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發抖，笑得眼淚砸在劍身，濺起細碎的血花。
“謝無咎，你贏了。”
“你就算墮魔、就算忘了我，也還要派一個影子來提醒我——我欠你一條命，欠你一場愛，欠你到生生世世還不清。”
她提劍推門，走廊空無一人。唯有地板上幾滴酒液未幹，映出她扭曲的倒影。
隔壁房門虛掩，縫隙裏漏出一線光。林羨腳尖一點，掠至門前，劍尖抵住門扉，輕輕一推。
燭火明亮，桌旁坐着個人，玄衣，側臉線條冷峻，像刀背。他執杯未飲，似在等她。
林羨的劍尖在顫。
那人轉頭，卻是葉無痕——白日裏才見過的轉校生，如今換了古裝，眉眼間的疏離被燈火柔化，竟透出幾分熟稔的溫柔。
“林姑娘，酒冷了。”
他推杯，聲音低啞，像雪夜壓斷枯枝。
林羨的劍未收：“爲什麼扮他？”
葉無痕抬眼，眸色深得像一口井：“我沒扮誰。我只是在想，若我先遇見你，會不會也能被你這樣……刻骨銘心地恨。”
他指尖摩挲着杯沿，那裏有一道細小裂紋，像誰用指甲反復摳挖。
林羨忽然看清——那不是裂紋，是一行小字，血寫：
“阿吾，別回頭。”
她胸口朱砂痣猛地一燙，像被烙鐵按進骨血。記憶翻涌而來：雪原、斷劍、謝無咎跪在她面前，以血爲契，求她活下去。
劍尖垂下，砸在地上，脆響。
葉無痕起身，一步，兩步，停在她面前，伸手，卻不是抱她，而是拾起那縷斷發，繞在自己指尖，輕輕一勒。
血珠滲出，他的，也是她的。
“林羨，你斬不斷，不如給我。”
“我替你疼，替你忘，替你……成爲他。”
他聲音輕得像哄孩子，眼底卻燃着瘋魔的暗火。
林羨仰頭，看見他頸側一道舊疤，形狀像極了“折柳”劍尖——那是她親手刺的，在仙俠世界最後一場大戰裏。
原來，他真的是謝無咎，又不是。
是殘魂，是碎片，是她不肯放過的自己。
她忽然笑了，笑着抬手，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清脆響亮。
“謝無咎，你聽好——”
“我林羨，從今日起，不恨，不愛，不想，不念。”
“我要這武林，要這天下，要這素女心境第九層——”
“我要你親眼看着我，登上盟主之位，再親手把你，把我自己，把過去，一並碾成灰。”
她彎腰，拾起劍，劍尖挑起那壺梨花白，仰頭灌下。
酒烈，燒喉，燒心，燒得她眼眶赤紅。
最後一滴飲盡，她擲杯於地，瓷片四濺，像一場小型爆炸。
“明日辰時，武林大會。”
“葉無痕，或者謝無咎——隨便你是誰。”
“來攔我，就來送死。”
她轉身，背影筆直，像一柄終於出鞘的劍，再無回頭。
門在她身後合上，帶起的風撲滅燭火。
黑暗裏，葉無痕站在原地，指尖那縷斷發纏得死緊，血順着指縫滴落，他卻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阿吾，”
他輕聲喚，聲音散在空蕩的房間裏，像一聲嘆息。
“這一次，我絕不讓你一個人。”
窗外，雨停了。
遠處雞鳴，天將破曉。
新的江湖，新的血路，新的盟主，就要來了。
而舊愛，被酒澆透，被劍挑碎，被腳步碾進泥裏，只剩一點朱砂色的殘影，像黎明前最後一顆星，搖搖欲墜，卻倔強地不肯熄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