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回病房的。
耳邊只剩下婆婆那句“孫子沒了可以再生”的詛咒,像復讀機一樣反復播放。
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碎玻璃碴上。
推開病房門,小寶已經被護士安撫着重新躺下,小臉蒼白,眼角還掛着淚珠。
“媽媽……”他看見我,怯生生地喊了一聲,聲音細得像貓叫。
這一聲“媽媽”,瞬間擊潰了我所有的強撐。
我沖進病房附帶的簡陋衛生間,反鎖上門,打開水龍頭,讓譁譁的水聲掩蓋我壓抑不住的痛哭。
眼淚是滾燙的,心卻是冰冷的。
我看着鏡子裏那個雙眼紅腫、頭發凌亂、憔悴不堪的女人,幾乎認不出這就是一年前還和建國有說有笑的王翠芬。
建國,如果你在天有靈,看看你這個家吧!
看看你媽是怎麼逼你老婆,怎麼對你兒子的!
水聲掩蓋不了門外的世界。
我聽見婆婆李秀英並沒有離開,她正在病房裏,用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我聽見的聲音“教育”小寶。
“小寶啊,不是奶奶心狠,是你舅舅的命更緊要啊。”
“你爸沒了,奶奶就剩你舅舅這麼一個依靠了。”
“你還小,不懂,錢沒了可以再掙,人沒了就啥都沒了。”
我猛地拉開衛生間的門,死死地盯着婆婆。
她正坐在小寶床邊,削着一個蘋果,語氣慈祥得像在講童話故事,內容卻惡毒得令人發指。
小寶睜着懵懂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媽!你跟孩子胡說八道什麼!”我沖過去,一把搶過她手裏的水果刀和蘋果,聲音嘶啞。
李秀英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隨即惱羞成怒:“我哪句胡說了?王翠芬,我告訴你,你別給臉不要臉!”
“這錢是建國的賠償金,是給他兒子的!誰也別想動!”我緊緊攥着水果刀,手指關節捏得發白,渾身都在抖。
“他兒子?”李秀英冷笑一聲,站起身,逼近我,眼神像毒蛇一樣冰冷,“建國是我兒子!他的錢就是我的錢!我怎麼處置輪不到你說話!”
“你搞清楚,王翠芬,你只是個外人!”
“我們老張家的事,還輪不到你一個外姓人指手畫腳!”
“外人”兩個字,像兩記響亮的耳光,抽得我頭暈眼花。
是了,在她們眼裏,我始終是個外人。
當年嫁過來,就因爲娘家要了三萬塊彩禮,婆婆一直記恨到現在,覺得我是買來的。
建國在的時候,還能護着我幾分。
建國一走,我在這個家,什麼都不是。
“小寶姓張!他是建國的兒子!是你的親孫子!”我幾乎是吼出來的,積壓了太久的委屈和憤怒在這一刻爆發。
“孫子?”李秀英嗤笑一聲,上下打量着我,目光裏充滿了鄙夷,“能不能活下來還兩說呢!先天性心髒病,就是個無底洞!二十萬扔進去,聽個響就沒了!”
“與其浪費在這個病秧子身上,不如拿去救建軍!建軍好了,還能給我們老張家傳宗接代!”
“你……你……”我氣得眼前發黑,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水果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小寶被我們的爭吵嚇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哭哭哭!就知道哭!跟你那個沒出息的媽一個德行!喪門星!”李秀英厭惡地瞪了小寶一眼,罵罵咧咧地轉身往外走。
走到門口,她停下腳步,回頭看着我,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威脅:
“王翠芬,我給你一天時間考慮。”
“明天這個時候,我要是見不到二十萬打到建軍的卡上,就別怪我這個當媽的不講情面!”
“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在這醫院待不下去!”
說完,她重重地摔門而去。
病房裏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小寶撕心裂肺的哭聲,和我粗重壓抑的喘息。
我踉蹌着撲到床邊,緊緊抱住哭得渾身發抖的兒子。
“小寶不哭,媽媽在,媽媽在……”我拍着他的背,自己的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流,滴落在他瘦小的肩膀上。
“媽媽……奶奶……奶奶是不是不喜歡小寶了?”小寶抽噎着,斷斷續續地問。
孩子的問題像一把鈍刀子,慢慢地割着我的心。
我該怎麼回答?
告訴他,在他奶奶眼裏,他的命不如他舅舅的賭債重要?
告訴他,這個世界有時候就是這麼殘酷和冰冷?
“不會的,奶奶……奶奶只是太擔心舅舅了。”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用最蒼白的話安慰他。
心裏卻一片冰涼。
婆婆那句“有的是辦法讓你在這醫院待不下去”,不是空話。
她在鎮上撒潑打滾了一輩子,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
要是她真的天天來醫院鬧,影響小寶治療,甚至跑去醫生那裏胡說八道……
我不敢想下去。
看着小寶因爲哭泣和病痛而急促起伏的小胸膛,一股前所未有的絕望將我緊緊包裹。
二十萬已經交了押金,按理說醫院不會退。
可婆婆既然敢這麼威脅,她會不會有什麼歪門邪道?
如果這錢真的保不住,小寶的手術怎麼辦?
我的兒子,難道真的只能等死嗎?
建國,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做?
誰能來幫幫我?
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城市的霓虹初上,映照着病房裏這對孤立無援的母子。
夜,還很長。
絕望,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