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斧的木柄被冷汗浸得發滑。
陳默盯着門外那團扭曲的影子,喉嚨發緊。女人已經完全不像“人”了——她的脊椎像被強行拉長,後背拱起一個詭異的弧度,四肢着地時關節發出“咔咔”的脆響,指骨末端的皮膚裂開,露出半寸長的黑褐色骨爪,正一下下刮擦着便利店的金屬門,留下細密的白痕。
“它……它還在……”小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抑制不住的顫抖。
陳默沒回頭。他的視線死死黏在門與地面的縫隙上,紅雨順着街面的坡度往這邊淌,在縫隙處積成一汪暗紅的水窪。剛才那個女人摔倒時,幾滴混着血的雨水濺了進來,此刻正像有生命般,在瓷磚上緩慢地蠕動,留下淡紅色的痕跡。
手機還攥在手裏,屏幕暗着。剛才和妹妹的通話中斷得太突然,他甚至沒來得及問清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麼。是像外面這樣,還是……更糟?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心頭的躁意。現在沖出去就是找死,他得冷靜。
“把燈關了。”陳默突然開口。
小李愣了一下:“啊?”
“關燈,”陳默重復道,聲音比剛才穩了些,“外面這麼暗,開燈只會引來更多東西。”
便利店的白熾燈亮得刺眼,在這種時候確實像個靶子。小李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摸到牆角的開關,“啪”一聲按下,店裏瞬間陷入昏暗,只剩下窗外路燈透過玻璃投進來的微弱光暈,勉強能看清彼此的輪廓。
光線消失後,門外的刮擦聲似乎停頓了一下。
陳默屏住呼吸,握緊了消防斧。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擂鼓似的,蓋過了雨聲。還有……一種很輕的、像是布料摩擦地面的聲音,從街道的另一頭傳來,正慢慢靠近。
不止一個。
他側過頭,用餘光瞥向小李。這個平時總愛偷懶打遊戲的年輕人,此刻正蜷縮在貨架後面,雙手死死捂着嘴,眼淚無聲地往下掉。陳默突然想起,小李說過他爸媽在外地,他一個人租住在附近的老小區裏。
“你家……”陳默剛想問地址,就被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打斷。
是小李的手機,在寂靜的黑暗裏響得格外突兀,屏幕亮起來的光像根刺,扎得人眼睛疼。小李嚇得差點叫出聲,慌忙去摸口袋,手忙腳亂地想掛斷,卻不小心按成了接聽。
“喂?兒子?你沒事吧?我看到新聞了,外面亂得很,你別出門……”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焦急的聲音,背景裏隱約有玻璃破碎的聲響。
“媽!”小李的聲音哽咽了,“我沒事……你和爸呢?你們別出門!”
“我們在家呢,鎖好門了,你別擔心……”女人的話還沒說完,突然變成一聲短促的尖叫,緊接着是重物倒地的悶響,以及……一種熟悉的、嗬嗬的氣音。
“媽?媽!”小李對着手機大喊,聲音都劈了。
電話那頭只有雜亂的摩擦聲,還有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持續了幾秒,然後“嘟——嘟——”地斷了。
小李握着手機,僵在原地。幾秒鍾後,他猛地捂住臉,發出壓抑的嗚咽,肩膀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陳默看着他,喉嚨裏發苦。他想說點什麼安慰的話,卻發現任何語言在這種時候都顯得蒼白無力。剛才他還能靠着“要去救妹妹”的念頭強撐着,可現在,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個他從小護到大的丫頭,是不是還好好的。
心髒的位置又開始發燙,比剛才更甚,像是揣了塊燒紅的烙鐵。陳默下意識按住胸口,指尖傳來的溫度燙得他指尖發麻。他忽然想起剛才那個女人脖頸上的傷口,想起紅雨滲入皮膚時泛起的青黑紋路——他剛才在倉庫搬貨時,手被貨架上的鐵皮劃了道口子,剛才忙着鎖門,好像濺到了雨水。
他慌忙抬起手,借着微弱的光看向掌心。那道不算深的傷口已經結了層薄痂,但痂片周圍的皮膚,正泛着淡淡的青紫色,像被墨水洇過一樣,正以極慢的速度,一點點往周圍蔓延。
陳默的呼吸頓了一下。
他想起剛才那個女人的眼睛,從充血到渾濁,再到徹底變成灰白色;想起她撞門時瘋狂的力道,還有對疼痛的完全無視。難道……被這紅雨碰到傷口,就會變成那樣?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上了心髒。他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臂,又摸了摸臉,確認沒有其他傷口,才稍微鬆了口氣。但那股灼熱感還在加劇,從胸口蔓延到四肢,甚至連太陽穴都開始突突地跳,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裏面鑽出來。
“嗬……嗬……”
門外突然傳來新的聲音,不是剛才那個怪物的刮擦聲,而是更密集的、蹣跚的腳步聲,還有那種標志性的、仿佛破風箱般的嘶吼。陳默透過玻璃門的縫隙往外看,心髒猛地一沉。
不知什麼時候,便利店門口已經聚集了五六個“東西”。有剛才那個穿工裝的男人,他的額頭還在流血,半邊臉都腫着,正用頭一下下撞着鐵門;有個穿睡衣的老太太,手裏還攥着半塊沒吃完的饅頭,眼神渾濁,嘴角掛着涎水;還有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孩子,光着腳,腳踝以不自然的角度歪着,卻還在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他們都是附近的居民。
陳默甚至能認出其中一個——住在便利店隔壁樓的張叔,平時總愛在傍晚搬個小馬扎坐在樓下下棋,昨天還笑着跟他打招呼,問他夜班累不累。可現在,張叔的眼睛已經完全白了,正用那雙曾經充滿笑意的手,死死扒着門框,指甲斷裂了也毫不在意。
這些“東西”似乎被某種東西吸引着,圍在便利店門口,漫無目的地沖撞、嘶吼。它們的動作很慢,很僵硬,像是生鏽的機器,但勝在不知疲倦,也不知疼痛。那扇看起來很堅固的鐵門,在持續的撞擊下,已經開始發出輕微的晃動聲。
“怎麼辦……它們好像不走了……”小李的哭聲停了,聲音裏帶着絕望。
陳默沒說話,他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了。隨着身體裏的灼熱感越來越強,他發現自己的視線好像變得不太一樣了。在昏暗的光線下,他居然能清晰地看到門外那些“東西”身上的……光?
不是明亮的光,而是像傍晚時分天邊殘留的暗紅光暈,纏繞在它們身上,隨着它們的動作微微晃動。那個最先出現的女人身上的光暈最濃,幾乎凝成了實質,而那個孩子身上的光暈最淡,像一層薄紗。
這是……怎麼回事?
陳默皺緊眉頭,試着眨了眨眼,那些光暈並沒有消失。他又看向小李,發現小李身上沒有這種光,只有一層淡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白色霧氣,像人的體溫在冷天裏呼出的哈氣。
難道是因爲……他剛才被紅雨碰到傷口了?還是說,這和身體裏的灼熱感有關?
“哐當!”
一聲巨響打斷了他的思緒。門口那個穿工裝的男人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一下撞開了鐵門的一道縫隙!雖然只是很小的縫,不足半指寬,但足夠讓一只手伸進來了——張叔那只布滿裂口的手,正從縫隙裏伸進來,胡亂地抓撓着。
“啊!”小李嚇得往後縮。
陳默瞳孔一縮,想也沒想就舉起消防斧,對着那只手狠狠劈了下去!
“噗嗤”一聲悶響,像是砍中了某種質地疏鬆的東西。那只手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後垂了下去,指縫裏滲出的不是鮮紅的血,而是暗褐色的、帶着腥臭味的粘稠液體。
門外傳來一聲更淒厲的嘶吼,撞擊聲驟然變得瘋狂起來,鐵門的晃動幅度越來越大,插銷的位置甚至發出了“嘎吱”的、仿佛隨時會斷裂的聲響。
陳默喘着粗氣,握着消防斧的手在抖。他不是第一次見血,但親手砍斷一只……曾經是“人”的手,那種感覺讓他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這扇門撐不了多久了。
身體裏的灼熱感還在持續,那股莫名的力量似乎越來越強,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視線變得越來越清晰,連對面樓三樓窗台上擺放的那盆綠蘿,葉子上的紋路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忽然想起剛才那個緊急警報裏的話:“部分市民行爲異常”。
“部分”……也就是說,不是所有人都會變成這樣?
那他現在這樣,是算“異常”的開始,還是……別的什麼?
陳默看向自己泛着青紫色的傷口,又看向門外那些蹣跚的身影,再低頭看了看手裏的消防斧。
秒針在牆上的掛鍾裏“咔噠、咔噠”地走着,每一聲都像敲在神經上,慢得讓人窒息。雨還在下,紅色的,粘稠的,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染透。
而他和小李,就被困在這方寸之地裏,像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孤舟,不知道下一秒會不會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