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沉浮在冰冷粘稠的黑暗裏,仿佛沉在墨海之底。沒有痛楚,沒有聲音,只有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憊感。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線刺破了黑暗。
緊接着,是聲音。
一種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像受傷小獸的嗚咽,固執地鑽進耳朵。還有一個男人沉重、疲憊到極點的嘆息,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耗盡了全身力氣。
然後,是更清晰的對話,帶着職業性的漠然:
“心率太低……”
“血壓也低得危險……”
“清創縫合完成了,異物取出來了,萬幸沒直接傷到心髒……但能不能挺過來,看這孩子自己的意志了……他之前……似乎完全沒有求生的欲望……”
“是啊,這麼小的孩子……他父母……”
林戰努力想要集中精神,想要睜開眼睛,但眼皮沉重得無法撼動。他感覺自己被困在一個極其狹小、虛弱不堪的軀殼裏。
“戰兒……我的戰兒……”那壓抑的啜泣聲再次響起,帶着撕心裂肺的絕望,離得很近很近。一只冰冷、粗糙、帶着厚繭卻又無比溫柔的手,顫抖着、小心翼翼地撫上他的額頭。那觸感瞬間與腦海中屬於原主最深刻的記憶烙印重疊——母親的手!
一股不屬於他的、源自這具幼小身體的巨大悲傷和依賴感,洶涌襲來。但他強忍着,試圖捕捉更多。
“……秀蘭,別哭……戰兒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一個沙啞幹澀的男聲響起,試圖安慰,但那聲音裏蘊含的疲憊和恐懼,比哭泣更令人心碎。林戰感覺到另一只更加寬厚、布滿老繭和細小傷口的大手,輕輕覆蓋在他冰涼的小手上,笨拙地、無比珍重地握着。
“老林……你……你的頭發……”啜泣的母親聲音裏充滿了震驚和更深的痛楚。
“沒事,幾根白頭發而已。”男人的聲音強裝輕鬆,但那刻意壓制的哽咽出賣了他。“廠裏……廠裏又給了個加急的活,做完這一單,錢……錢就差不多夠了……你千萬別再偷偷停藥了!醫生說了,你的傷……”
“我省點沒事……錢都給戰兒……”張秀蘭的聲音微弱卻異常固執。她的手指冰涼,撫在林戰額頭上時,帶着一種病態的虛弱,連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林戰感覺自己的心髒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原主殘留的記憶碎片雖然破碎,但此刻父母對話中透露的信息,像冰冷的刀子,精準刺入他的理解:
父親:一個不到四十歲的漢子,頭發卻已接近花白!爲了妻兒醫藥費,在廠裏24小時連軸轉,做最危險急迫的活!他的手粗糙帶傷,聲音沙啞疲憊到了極點。 那按在他手上的力道,透着一種透支生命的沉重。
母親: 事故中同樣重傷未愈,卻爲了省錢給孩子治病,自己偷偷停了藥,強撐着虛弱不堪的身體!她的手冰冷,撫在額頭上的觸感帶着病態的虛弱。
他們所有的錢,所有的力氣,甚至自己的健康,都傾注到了這具小小的、瀕死的身體上!而“林戰”在巨大的愧疚和痛苦中,選擇了放棄……他不想再成爲壓垮父母的稻草!
一股強烈的、混雜着憤怒、悲傷和滔天責任感的情緒,在林戰的胸腔裏猛烈沖撞!這具身體的原主放棄了,但他——一個曾用生命守護過陌生孩童的軍人——絕不放棄!
活下去!
爲了這對用盡一切、近乎燃盡自己的父母!
這個念頭如同在靈魂深處點燃的烈火,瞬間驅散了沉重的疲憊和絕望!
“滴滴……滴滴……” 旁邊心電監護儀的聲響似乎發生了一絲微弱的變化。
“咦?” 一個護士的聲音帶着驚訝,“心率在回升!血壓也在上升!”
覆蓋在他額頭和小手上的那兩雙父母的手,瞬間僵硬了!連啜泣聲都停滯了。
“戰兒?戰兒!” 張秀蘭的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和狂喜。
“兒子!兒子你聽到了嗎?堅持住!爸爸在!媽媽在!” 父親的聲音也陡然拔高,充滿了激動和緊張。
林戰凝聚起這具幼小身體裏殘存的、以及被他意志強行激發的所有力量,對抗着沉重的眼皮和虛弱感。睫毛劇烈地顫抖着。終於,一絲微弱的光線透入。
視野模糊,光影晃動。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張憔悴不堪、布滿淚痕卻又寫滿巨大希冀的臉龐。
一張是女人的臉,面色蠟黃,眼窩深陷,嘴唇幹裂毫無血色,額角殘留着傷疤,但那雙眼睛,像燃盡的灰燼裏迸發出的火星——母親張秀蘭。
另一張是男人的臉,不到四十歲,卻已兩鬢斑白。皺紋深刻,眼袋浮腫發青,嘴唇緊抿,寫滿生活的重壓和疲憊。但此刻,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父親林建國。他握住林戰的手,力道大得讓林戰感到一絲疼痛,卻充滿了失而復得的珍重。
他們的形象,深刻烙印在林戰眼中。那花白的頭發,那蠟黃的臉色……都是付出的慘痛代價!
一股強烈的心酸和更堅定的守護意志填滿胸腔。他用盡力氣,想開口,喉嚨裏只發出微弱嘶啞的嗬嗬聲。
然而,這聲音在父母耳中如同天籟!
“戰兒!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張秀蘭的眼淚再次洶涌而出,小心翼翼地捧起林戰的小手貼在自己臉上。
“好!好!醒了就好!”林建國聲音哽咽,粗糙的大手用力抹了把臉,緊緊握住林戰的另一只小手。
就在這時,穿着洗得發白、沾着污漬白大褂的醫生走了過來。他看了看監護儀上穩定下來的數據,又翻開林戰的眼皮用一支發出微弱熒光的棒照了照,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生命體征穩定了。”醫生的聲音依舊平淡,但似乎多了一絲緩和。“傷口處理及時,髒器沒有致命損傷。發燒是術後正常反應。接下來需要靜養,補充營養,按時換藥防止感染。”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激動又忐忑的林建國和張秀蘭,“這裏床位緊張,既然最危險的關頭挺過來了,你們可以帶他回家休養了。” 他的語氣裏帶着一種“能活下來已是奇跡,後續自求多福”的潛台詞。
回家休養!
這四個字讓林建國和張秀蘭緊繃的神經猛地一鬆,巨大的疲憊和隨之而來的生存壓力涌上心頭,但此刻更多的是孩子活下來的狂喜。
“謝謝醫生!謝謝醫生!”林建國連連道謝。
張秀蘭泣不成聲,緊緊握着林戰的手。
醫生點點頭,轉身離開。周圍的嘈雜聲重新涌入耳朵。空氣中消毒水、血腥味、黴味和絕望的氣息交織。
林戰躺在硬邦邦的病床上,胸口悶痛,身體虛弱,高燒帶來陣陣眩暈。但屬於成年軍人的靈魂,在父母喜極而泣的淚水中,在這“活下來”的宣告裏,感受到了沉重的責任。
他的左手,在薄被下,緊緊攥着那個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病號服口袋裏的、冰冷堅硬的物件——那枚斷裂鏈扣的勳章。棱角硌着他稚嫩的掌心。 那冰冷的觸感,是此刻唯一能錨定他軍人身份的存在。
活下去,只是開始。
這個家,這對爲他燃盡自己的父母,將由他來守護!
他看着父親斑白的鬢角,母親蠟黃的臉,感受着他們掌心傳來的、帶着顫抖的餘溫。
前路艱難,但戰士已就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