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盛夏正午，陽光如同融化的白金，肆意潑灑在城市的街道上。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的糖漿，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灼熱的刺痛。柏油路面蒸騰起扭曲的波紋，路旁的行道樹蔫頭耷腦，葉片邊緣卷曲焦黃。整個世界只剩下一種聲音——蟬鳴，尖銳、持續、撕心裂肺。
一輛略顯陳舊的重型卡車，行駛在城郊結合部的坡道上。駕駛室內，熱浪翻滾。空調努力運作着，吹出的風帶着被陽光烘烤過的塑料味。司機王大海，一個皮膚黝黑、面帶倦容的中年男人，用力抹了一把額頭上不斷滲出的汗水。他的T恤後背浸透出一大片深色的汗漬。
“這鬼天氣……熱死個人……”他嘟囔着，喉嚨發幹。副駕駛座上，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隨着顛簸晃動着。王大海舔了舔嘴唇，瞥了一眼後視鏡。鏡子裏，滿載着嶄新建築鋼材的拖掛車廂，在陽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眼皮越來越重，視野裏白茫茫一片，陽光透過擋風玻璃，刺得他眼睛發花。方向盤在他汗溼的手中感覺有些滑膩。他下意識地想再抹把汗，手臂卻沉重得抬不起來。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襲來，意識如同沉入滾燙的泥沼。握着方向盤的手，鬆了。
失去控制的卡車，失去了人爲的約束，開始無聲地、卻又帶着沉重的慣性，沿着坡道加速滑下。
距離卡車失控點約二十米的人行道樹蔭下，一個身影站得筆直。林戰，22歲，剛結束邊境輪值休假的軍人。寸頭如鋼針，古銅色的脖頸上，一道淺色的疤痕從耳後延伸至衣領深處。他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軍綠短袖襯衣，下擺一絲不苟地扎在作訓褲裏。
他低頭看着手機。屏幕上是喀喇昆侖山脈亙古不變的冰川，冰川前，一群臉龐凍得通紅開裂、嘴唇青紫卻笑得沒心沒肺的年輕士兵，簇擁着一面獵獵作響的旗幟。置頂的是一條未讀的語音消息，來自連長。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掠過他緊抿的嘴角。拇指下意識地摩挲着胸前——那裏掛着一枚銀質的勳章，冰涼的金屬棱角是酷熱中唯一能帶來一絲清醒的觸感。
就在這時，一陣略顯焦躁的女聲打破了樹蔭下的寧靜。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馬上就回！……妞妞乖，別亂跑，等媽媽打完電話！”聲音來自不遠處。李梅，一個三十歲左右、打扮普通的女人，正一手提着幾個購物袋，另一手拿着手機貼在耳邊通話。袋子看起來不輕，她微微蹙着眉。
她的另一只手，原本緊緊牽着一個約莫三四歲、穿着可愛小裙子、扎着羊角辮的小女孩妞妞。此刻，因爲需要更清晰地聽電話和回應，她握着手機的手抬了抬，牽着妞妞的那只手不自覺地鬆了些力道。
妞妞的目光，立刻被一個從母親購物袋縫隙裏滾落出來的、色彩鮮豔的橡皮小皮球吸引住了。皮球蹦跳着，滾向了人行道邊緣。
“球球！”妞妞發出一聲歡快的叫聲，邁開小腿，搖搖晃晃地追了過去。
林戰眼角的餘光，瞬間捕捉到了那抹跳躍的彩色和脫離掌控的、小小的身影。幾乎在同一刹那，一種更低沉、更沉重、更危險的轟鳴聲浪，強行撕破了粘稠的蟬鳴和空氣的灼熱，蠻橫地灌入耳膜！
他猛地抬頭！
瞳孔驟然收縮。
坡頂，那輛失控的卡車，正以越來越快的速度俯沖而下！駕駛座的車窗反射着刺目的白光，隱約可見司機歪倒的身影。車後巨大的拖掛車廂發出了令人頭皮發麻的金屬摩擦聲，整個車體呈現出一種不穩定的側傾！鋼鐵巨獸的陰影如同死神張開的巨翼，瞬間籠罩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距離很近。車速極快。
沒有任何思考的時間。
“危險——！”林戰的吼聲如同平地驚雷！
他的身體早已化作離弦之箭！
作訓鞋堅硬的膠底在滾燙的瀝青路面上刮擦出短促而刺耳的尖嘯！他沖刺的姿態，壓低重心，步幅極大，全身的力量瞬間爆發，目標只有一個：那個即將被鋼鐵巨獸碾碎的小小身影！
風聲在耳邊呼嘯，妞妞茫然回頭、因驚恐而圓睜的大眼睛清晰可見。
俯身！探臂！撈抱！
林戰的動作一氣呵成。在拖掛車廂的陰影即將合攏的千鈞一發之際，他粗糙的大手一把抄起了路中央嚇呆的妞妞！巨大的沖力裹挾着兩人。
“抱緊——！”他喉嚨裏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借着前沖的慣性，他用盡全身每一分力氣，將懷裏輕飄飄的孩子，狠狠甩向路旁相對安全的綠化帶草叢！
強大的反作用力，狠狠砸在他的後背上，將他失控的身體，無可挽回地推向那咆哮而至、近在咫尺的鋼鐵車頭！
“砰！！！”
一聲令人牙酸的、沉重無比的悶響炸開！
林戰感覺自己的後背仿佛被高速行駛的火車頭正面撞上，五髒六腑瞬間移位。
緊接着，是更爲清晰、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聲！
劇痛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瞬間炸開。視野被擋風玻璃蛛網般迅速蔓延的裂痕占據。
他感到自己翻滾着，重重砸在堅硬滾燙的柏油路面上。世界在旋轉、顛倒、模糊。粘稠溫熱的液體迅速在身下蔓延開。
劇痛如同黑色的潮水，沖擊着他殘存的意識。聽覺變得遙遠而模糊。
他渙散的瞳孔，費力地轉動，看向綠化帶的方向。
模糊的視線裏，妞妞小小的身影正從草叢裏爬起來。李梅連滾爬爬地撲過去，緊緊抱住了孩子。
更深的黑暗如同墨汁般涌來，吞噬了一切。
最後殘留的觸感，是胸前一點冰冷的金屬——那枚勳章，在撞擊和翻滾中，鏈扣似乎斷裂了。它滑落，跌入身下溫熱的血泊裏，棱角硌着他的臉頰。
……黑暗……粘稠……冰冷……
……似乎有遙遠的聲音……像是隔着厚厚的棉絮……
“……心跳……太弱了……”
“……失血……多處骨折……髒器……”
“……盡力……但……”
“……孩子呢？……那個小女孩……”
“……擦傷……驚嚇……沒事……”
……聲音……斷斷續續……模糊不清……像是溺水者聽到岸上的喧囂……無法理解……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沉淪……
意識從無邊的黑暗深淵中，被一陣尖銳的、撕裂般的劇痛和一種強烈的束縛感強行拽回！
“嗚……！”一聲微弱、帶着明顯稚嫩童音的痛哼擠出。
痛！劇痛！
位置不對！
濃烈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混合着一種淡淡的、難以言喻的血腥味和腐敗甜腥氣，粗暴地灌入鼻腔。
林戰猛地睜開了眼睛！
視野模糊，光線昏暗。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布滿污漬、顏色灰暗的天花板，幾道深深的裂縫蜿蜒其上。一盞光線昏黃的白熾燈懸掛着，燈絲發出細微的滋滋聲。
他轉動幹澀的眼球。
自己躺在一張硬邦邦的鐵架床上。身上蓋着薄薄的被子。被子下的身體，感覺異常的小。
房間狹窄而簡陋，牆壁斑駁。空氣潮溼陰冷。房間裏還有其他幾張同樣的鐵架床。離他不遠的一張床上，躺着一個被薄被完全蓋住的人形，一動不動。
左胸口的劇痛再次襲來。他艱難地低下頭。
一件明顯是孩童尺寸的、灰撲撲的麻布病號服穿在身上。在左胸心髒偏上的位置，厚厚的紗布包扎着，暗紅色的血跡正從紗布邊緣洇透出來。他顫抖着抬起一只明顯屬於孩童的、纖細瘦弱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摸向包扎處。
指尖隔着紗布，清晰地感受到一個堅硬、冰冷、深深嵌入皮肉的異物邊緣！
他費力地將那只小手抬到眼前。
小手纖細，指節稚嫩。然而，在小指根部，一道深褐色、扭曲的陳舊疤痕，無情地宣告着事實。
恐慌瞬間纏繞住心髒。
就在這時，一股狂暴的、不屬於他的、破碎而混亂的記憶碎片，猛地撞進他混亂的意識！
震耳欲聾的轟鳴與尖叫……天旋地轉……刺鼻的煙塵……巨大的、扭曲的鋼鐵架子砸落……一個溫暖的身體猛地將他死死護在下面……劇痛和黑暗襲來前，刺眼的鮮紅和一張痛苦扭曲的臉……
無休止的痛和黑暗……身體像被拆開……刺鼻的藥味……冰冷堅硬的床板……壓抑的痛苦呻吟……小手被一只冰冷顫抖的大手緊緊攥着……
昏暗的光線……冷漠或嘆息的臉……“沒錢……停藥……等死吧……” 巨大的悲傷和恐懼……床邊那只原本溫暖的手，變得越來越冷……“娘……醒醒……”
身體好痛，心更痛……好黑，好冷……不想再痛了……迷迷糊糊中，摸到了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朝着自己最痛的地方，按了下去……黑暗吞噬一切……
“嗚啊——！”幼小的身體猛地一顫，發出一聲短促尖銳的痛呼！劇烈的排斥感和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悲傷瞬間淹沒了他！
他知道了名字——林戰。一個只有四歲、重傷掙扎的孩童！他也知道了隔壁病床上那個瀕死的女人張秀蘭，是他的母親！
“媽……”一個帶着濃重哭腔、無比稚嫩的童音，不受控制地從口中溢出。
就在這時，病房外走廊裏，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帶着疲憊和不耐煩的女聲響起：“……那個叫林戰的小崽子？嘖，胸口插了把東西都沒死透……還有他那娘，張秀蘭，吊着口氣，欠費單都摞成山了！上面說了，明天交不上錢，兩個都清出去！床位緊張……”
腳步聲在病房門口停下，門把手被轉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