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囚籠
我在醫院醒來後,發現自己看什麼都是六維視角。
醫生診斷我爲嚴重精神分裂。
直到某天,一位物理教授沖進病房,激動地抓住我的手:“你是人類進化先驅!”
後來我才知道,全球已有數萬人出現同樣症狀,並且仍在擴散。
所有患者都開始冷漠地凝視世界,一致低語:“我們在等‘鑰匙’……”
而教授神情驚恐地告訴我:“他們說——我就是那把‘鑰匙’。”
---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層冰冷的膜,糊在鼻腔深處,揮之不去。天花板是單調的慘白,日光燈管嗡鳴着,光線卻不均勻,在某些角度拉扯出令人不適的暗影條紋。這裏是市立第三醫院精神衛生中心,七樓,單人觀察病房。
林默靠在床頭,眼睛看着對面的牆壁。牆壁不再是牆壁。灰白色的塗料表面之下,是流淌的、脈動的、難以名狀的幾何結構,它們延伸、折疊,穿透混凝土的實體,向不可知的方向無限展開。這並非幻覺的虛影,而是另一種更堅實、更復雜、更……“真實”的存在,覆蓋甚至取代了他過去二十七年所認知的尋常景象。他看着自己的手,皮膚下不再有骨骼和血管的輪廓,而是糾纏的線條和不斷變換拓撲形狀的光斑,它們沿着某種他無法理解、卻隱約能感受到的更高維度的韻律顫動。
“林先生?”穿着淡藍色護士服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聲音刻意放得輕柔。但在林默的視野裏,那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形。那是一團由無數細微纖維狀物編織、又在不同“層面”上散射着溫和生物輝光的集合體,她的動作牽扯着周圍空間產生微妙漣漪,話語的聲波則呈現出可視的、環狀擴散的淡金色紋路。“該吃藥了。”
林默沒有動,只是略微轉動了一下眼球——這個動作在他自己的感知裏,像是調整了某個內在的接收“頻道”。護士的形態稍微凝實了一些,至少能看出大致輪廓了。他伸手接過那個小小的塑料藥杯,裏面躺着兩片白色藥片和一顆紅色膠囊。奧氮平,帕羅西汀,還有別的什麼。他知道標籤上的名字,也曾偷偷用指甲刮下一點粉末嚐過,苦澀,帶着化學品的尖銳。它們被宣稱能幫助他的大腦“過濾”掉不必要的信息,回歸“正常”。
他把藥片倒進嘴裏,接過護士遞來的溫水,仰頭咽下。水流過食道的軌跡,在他眼中也是一條短暫明亮的、扭曲的管道。
“很好。”護士的聲音帶着鼓勵,那淡金色的聲紋也愉悅地跳動了一下,“王醫生下午會過來看你。試着……看看窗外的樹,林先生,只是樹,綠色的葉子,很簡單,對不對?”
護士離開了,輕輕帶上門。林默轉頭看向窗戶。窗戶是焊死的,玻璃外裝着細密的鐵絲網。窗外有一棵老槐樹,枝葉在午後的微風裏搖晃。但在林默眼裏,那是一片動態的、分形的、不斷自我復制又湮滅的綠色光霧,每一片“葉子”都鏈接着更深處龐大到令他暈眩的網狀結構,這結構穿透土壤,連接地底涌動的暗流,向上則彌散進空氣裏無處不在的、由各種波動交織成的“背景輻射”之中。簡單?不,這個世界從未如此復雜、如此喧囂、如此……赤裸裸地展示着它令人恐懼的內在肌理。
他是在一次深度昏迷後變成這樣的。據送他來的同事說,他們在趕一個關於城市舊城改造的深度報道,連續熬了三個大夜,最後他在電腦前突然抽搐,倒地不起。昏迷了四十八小時。醒來,世界就成了這副模樣。
起初是極度的恐慌和混亂。他尖叫,試圖抓撓自己的眼睛,攻擊任何靠近的、形態扭曲怪誕的“東西”。強制鎮靜,束縛帶,更多的藥物。然後是無休止的檢查:腦部核磁共振、CT、腦電圖、各種量表、問詢。結果毫無異常——至少,在現有的醫學影像和指標上,他的大腦物理結構“完全健康”。於是,診斷書上的結論滑向了那個領域:急性精神分裂症,伴有嚴重的感知覺障礙和現實解體。病因?可能是長期工作壓力誘發的潛在精神問題爆發。
王醫生,他的主治醫師,一個在六維視野裏呈現爲不斷緩慢旋轉的、由多層同心圓環和向外輻射的診斷線條構成的聚合體,曾耐心地(那些代表耐心的線條是柔和的淺藍色)向他解釋:“林默,你的大腦可能產生了一種獨特的‘過濾失效’或‘信息整合過度’,將正常的感官輸入與內部記憶、想象進行了病理性結合,構建出異常復雜的感知體驗。我們要做的,是幫助你重新建立過濾機制,區分內在與外在。”
林默曾試圖描述他“看”到的一切:空間的折疊、物體在更高維度上的投影、時間的……不對,不僅僅是時間,是更多東西的“厚度”。但每次描述,都讓王醫生輻射出的線條變得凝重、稠密,那是擔憂和確認“病情頑固”的信號。幾次之後,林默學會了沉默。他吃藥,配合簡單的對話練習,盯着護士要求他看的“簡單”物體,努力在混沌中捕捉那一絲殘存的、屬於舊日世界的扁平影子。那影子脆弱得像風中殘燭,時常被浩瀚的六維信息潮汐淹沒。
日子在藥物的鈍感和意識的掙扎間緩慢流逝。他聽到隔壁病房的嘶喊,走廊裏匆忙的腳步聲(每一步都踏出漣漪),窗外晝夜交替時那宏大而無聲的維度場“呼吸”。他感覺自己像被困在一個透明的水晶魔方裏,外面是正常世界,裏面是他,而魔方本身是由無限復雜的、運動的幾何體構成,他既是囚徒,又是這囚籠唯一能感知其結構的觀察者——一個毫無意義的觀察者。
直到那天下午。
王醫生剛做完例行的、充滿試探性線條的談話離開不久,病房門被猛地推開,撞在牆上發出一聲悶響(聲波呈現出劇烈的銀色碎裂狀)。一個身影沖了進來,帶着一股與醫院格格不入的、屬於外界燥熱空氣和舊書本的味道。
在林默的視野中,這個人形比醫院裏的任何存在都更……“不穩定”。他不是醫生護士那種相對規整的輻射狀或編織狀。他是一團劇烈波動、色彩混雜的能量集合體,核心是高速運轉的、類似復雜數學模型的亮黃色結構,外圍卻纏繞着焦慮的暗紅色鋸齒波和興奮的亮藍色閃光。他的動作軌跡在空氣中留下斷續的殘影,這些殘影並非視覺暫留,而是短暫存在的、低一個“維度層次”的切面。
是個老人,頭發灰白凌亂,穿着皺巴巴的格子襯衫,眼睛布滿血絲,卻亮得嚇人。他直勾勾地盯着林默,甚至沒在意旁邊試圖阻攔的護士(護士的纖維狀身體發出代表驚愕的橙色脈沖)。
“你……就是你,對不對?”老人的聲音沙啞,顫抖,每一個音節都震出密集的、含義復雜的震顫波紋,與醫院裏通常聽到的單調聲紋截然不同。他幾步跨到床前,不由分說,一把抓住了林默放在被子上的手。
觸感傳來的瞬間,林默渾身一僵。不是通過皮膚,而是某種更直接的、近乎“視野”本身的交融。他“看”到老人手掌的微觀結構,那些細胞、生物電流、更深層的某種……編碼信息?與他自己視野中關於“手”的六維投影產生了短暫的共振。仿佛兩個不同頻率的接收器,偶然捕捉到了同一段來自極其遙遠深空的信號。
“找到了……我終於找到了一個……”老人喘着粗氣,眼裏的光芒幾乎要溢出來,他緊緊攥着林默的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是確認稀世珍寶,“你不是病了!孩子,你不是精神分裂!你是……你是一種先兆!人類感知維度擴展的先驅!進化在你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越過了某個臨界點!”
病房裏一片死寂。護士僵在原地,她的輝光紊亂地閃爍。走廊裏似乎有人聞聲而來,在門口張望,形成幾團模糊的、好奇的輪廓。
林默呆呆地看着老人,看着他波動劇烈的能量形態,看着他眼中那份純粹的、近乎狂熱的激動。過去幾周構築起來的、關於“自己瘋了”的絕望認知,在這突如其來的、荒謬絕倫的斷言面前,裂開了一道縫隙。先驅?進化?維度擴展?
“我……我看東西……不正常。”林默聽到自己的聲音幹澀嘶啞,像生了鏽。
“不正常?不!那是更正常!是超越!”老人激動地揮舞着另一只手臂,在空中劃出令人眼花繚亂的、殘留的軌跡線,“我們被困在三維的感官牢籠裏太久了,只能看到現實的投影,碎片!而你,你們,直接看到了更多!雖然……雖然可能還不完整,還不受控,但方向是對的!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是不是空間的延展性?是不是時間的非單線程表現?是不是質量的分布不再均勻?告訴我!”
“陳教授!陳教授請您冷靜!不要刺激病人!”王醫生急促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的旋轉圓環結構變得緊繃,輻射出代表權威和緊急幹預的強烈橙紅色線條。他帶着兩個身材高大的男護工擠了進來。
被稱爲陳教授的老人卻渾然不顧,他反而更靠近林默,壓低了聲音,但那聲紋的震動卻更加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小錘敲在林默的鼓膜和意識深處:“聽着,孩子,你不是一個人。全球範圍內,已經確認有上萬例類似情況報告,分散在不同大陸,不同人種,毫無規律,但數字在過去一個月呈指數級增長!醫院把他們當精神病,但當基數大到一定程度,當現象無法用已知病理解釋……就該換一種眼光看了!”
男護工已經抓住了陳教授的手臂,要把他拉開。陳教授掙扎着,灰白的頭發甩動,他最後猛地朝林默喊道:“他們都在看!用和你類似的方式看!而他們,他們開始說同樣的話——”
“陳教授!”王醫生厲聲打斷,示意護工用力。
陳教授被向後拖去,他的腳在地板上摩擦。就在他快要被拖出門口的瞬間,他扭過頭,嘴唇開合,沒有發出聲音,但林默憑借此刻高度專注的視覺,清晰地“讀”出了他唇形震動的空氣紋路,拼合成一句無聲的呐喊:
“他們在等‘鑰匙’!”
門被重重關上,隔絕了陳教授掙扎的餘波和走廊裏的騷動。病房裏重新陷入寂靜,只有日光燈的嗡鳴和窗外那棵老槐樹永不停止的、分形搖曳的沙沙聲——此刻在林默聽來,那聲音仿佛也帶上了某種詭譎的韻律。
王醫生整理了一下白大褂,他的圓環結構慢慢恢復平穩,但內部仍殘留着煩躁的細碎波紋。他走到床邊,試圖用平緩的、安撫性的淺藍色線條籠罩林默:“林默,別聽他的。陳懷山教授是搞理論物理的,最近……他的研究壓力很大,想法有些跳脫,甚至偏執。我們已經聯系了他的單位。他說的那些,都是沒有實證的臆測,只會幹擾你的治療。你需要的是休息,和堅持服藥。”
林默沒有說話。他低下頭,看着自己被陳教授握過的手。那裏似乎還殘留着一絲奇異的共振感,以及老人能量形態中那股強烈的、混雜着亢奮與恐懼的波動。先驅?全球上萬例?指數增長?等一把“鑰匙”?
舊的認知囚籠在碎裂,但新的、更龐大更詭異的圖景,正從裂縫外彌漫進來,帶着未知的寒意與重量。
王醫生的安撫線條徒勞地在他周圍飄蕩,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輕易滲入他混亂的感知。某種東西改變了。陳教授的到來,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漣漪之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困在瘋癲的深淵裏。
或許,他踏入的,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更加真實的深淵。
而“鑰匙”……那是什麼?
那天之後,醫院對他的看護明顯嚴密了許多。或許是因爲陳教授那場風波的“不良刺激”,林默被轉移到了更靠裏的一個病房,窗戶外的鐵絲網似乎也更密了些。王醫生來的次數增加了,談話依舊溫和,但線條中審視的意味更濃,那些淺藍色的安撫之下,是更加致密的、代表監測和控制的暗色網格。藥片照舊送來,護士監督他咽下,甚至要求他張開嘴檢查。
但林默內在的某些東西,已經無法逆轉地蘇醒了。陳教授的話,像一枚埋進意識深處的種子,在藥物制造的麻木土壤下,頑強地抽出根須。他開始有意識地去“看”,而不僅僅是被動地承受。
他觀察送餐的護工,一個總是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在六維視野下,這男人的形態比其他醫護人員更“黯淡”,運動軌跡也略顯滯澀,仿佛蒙着一層灰翳。但有一次,當電視裏偶然播放一段國際新聞(關於某個遙遠小國的地震),林默注意到,這護工頭部區域的能量波動,出現了一瞬間極其細微的、與他自身形態完全不協調的高頻閃爍,那閃爍的“模式”,讓林默莫名聯想到陳教授能量體中那些復雜的數學結構——只是更微弱,更隱蔽。護工似乎毫無所覺,放下餐盤就離開了。
還有清潔病房的阿姨。她總是哼着走調的地方小曲,聲紋是散亂跳躍的彩色斑點。但林默發現,當她擦拭窗戶玻璃時,她的動作軌跡偶爾會與玻璃表面反射的、來自窗外世界的扭曲光影產生奇異的“同步”,不是鏡像,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類似諧波共振的短暫契合。她自己毫無察覺,依舊哼着歌。
這些細微的異樣,碎片般散落。林默無法解釋,只能默默記下。他知道自己必須小心,任何異常的提問或關注,都可能招來更嚴格的監控,甚至可能是加大藥量或別的什麼“治療”。
與此同時,他嚐試着在意識中“回撥”某個旋鈕,就像老舊收音機調台。他不再強行抗拒六維視野,而是試圖在浩瀚的信息中,尋找可能存在的、與舊日世界對應的“低頻通道”。這極其困難,如同在狂風暴雨的海面上辨認一朵特定的浪花。但偶爾,當他極度疲憊,或者藥效上來意識模糊之際,眼前的景象會短暫地“降維”,牆壁恢復平整,護士呈現出清晰的人形輪廓。只是這種時刻稍縱即逝,且伴隨着劇烈的頭痛和空虛感,仿佛大腦被強行剜去了一部分。
他悄悄藏起了電視遙控器裏的一節小電池,用指甲在病房塑料椅的底部,刻下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符號和線條,記錄日期,記錄觀察到的異常碎片,記錄那種全球蔓延的“症狀”可能存在的蛛絲馬跡。刻痕很淺,在六維視野裏,它們卻像是發光的小小銘文,與他指尖劃過時留下的能量餘暉纏繞在一起。
時間在這種壓抑的、內緊外鬆的觀察中又過去了一周。就在林默幾乎要以爲陳教授的出現只是一場荒誕的夢時,轉機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到來。
那是一個雷雨夜。閃電撕裂天空,每一次慘白的光爆,都在林默眼中轉化爲瞬間充斥整個視野的、樹枝狀分叉的維度裂隙,雷聲則是滾過這些裂隙的沉重轟鳴,震得病房都在顫抖。暴雨敲打着窗戶,每一滴雨水的軌跡、碎裂、匯流,都清晰得令人窒息。
突然,整座醫院的燈光閃爍了幾下,熄滅了。備用應急燈在走廊盡頭亮起昏黃的光,但在林默看來,那只是黑暗背景下幾團不規則膨脹收縮的暗紅色能量團。
黑暗和雨聲放大了許多細微的動靜。他聽到走廊裏傳來不同以往的、急促而整齊的腳步聲,不是護士的軟底鞋,更像是硬質靴跟敲擊地面。還有壓抑的、快速的對講機電流雜音,那些雜音在他耳中化作意義不明的尖銳波形。
然後,他聽到了別的聲音。
很低,很沉,像是從地板深處,從牆壁內部,從暴雨的間歇中滲透出來。不是用耳朵“聽”到的,更像是直接作用於他那種擴展後的感知。那是許多聲音的疊加,男女老少,不同的音色,卻用幾乎完全一致的、平板無波的語調,重復着同樣的內容:
“…在等…”
“…鑰匙…”
“…我們在等…”
“…鑰匙…”
聲音層層疊疊,匯聚成低沉的潮汐,沖刷着黑暗中的一切。應急燈的紅光隨之明暗不定。林默感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豎了起來,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更原始的、面對未知共鳴的戰栗。他猛地從床上坐起,看向門口。
門下方的縫隙外,有光影晃動。不是應急燈的光。是另一種更冷冽、更集中的光斑,伴隨着極其輕微的電子設備低鳴聲。那光斑移動着,似乎在掃描什麼。
低語聲持續了大概十幾秒,漸漸減弱,消散在雨聲中,仿佛從未出現。又過了幾分鍾,電力恢復,燈光重新亮起,走廊裏的異常腳步聲和光線也消失了,一切恢復如常,只有窗外的暴雨依舊。
但林默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陳教授說的“他們”,那些同樣看到六維世界的人,就在這家醫院裏。不止一個。而且,他們似乎在某種狀態下,會“同步”。而院方,或者別的什麼力量,在監控,甚至在試圖抑制這種“同步”。
第二天,醫院的氣氛有一種刻意的平靜。護士送藥時笑容標準,王醫生查房時線條平穩,絕口不提昨晚的停電和任何異常。但林默注意到,走廊裏多了兩個陌生的“安保”人員,他們穿着便裝,但形態在六維視野下呈現出一種規整的、帶有微弱屏蔽場的感覺,與他們刻意放鬆的姿態形成反差。而且,他再也沒見過那個頭部會產生異常閃爍的護工,和那個擦拭玻璃時會共振的清潔阿姨。
他們被調走了?還是……
林默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他意識到,自己所在的這個地方,不僅僅是精神病院。它可能還是一個觀察站,甚至是一個囚籠,關押着像他一樣“進化”或“病變”的人。而陳教授,是唯一一個從外面闖進來,試圖告訴他真相的人。
他必須出去。必須找到陳教授,問清楚一切。
然而,怎麼出去?監控嚴密,藥物控制,他連這層樓都走不出去。
機會在三天後的傍晚意外降臨。王醫生帶來一份新的評估表,要求他填寫。是一份關於“感知體驗變化與情緒關聯”的長問卷,問題刁鑽,顯然意在探測他是否受到陳教授那番話的“污染”。林默裝作木然,緩慢地、機械地勾選着選項,大部分選擇了最“正常”、最“穩定”的答案。
就在王醫生低頭查看他前面幾頁答案,旋轉的圓環結構稍稍放鬆警戒的瞬間,林默的目光無意中掃過王醫生白大褂口袋邊緣露出的一角硬紙片。那是一個訪客證的尾部,上面有一個模糊的印章痕跡和半個名字。在六維視野下,那張紙片本身的信息微不足道,但它表面殘留的、極其微弱的能量印記,卻讓林默心頭猛地一跳。
那印記的“質感”,和他藏起來的電池在特定角度下散發的微弱場,和他自己在塑料椅底刻痕時留下的能量餘暉,有某種相似之處!那不是普通的紙張和油墨,那裏面摻雜了某種能與他這種特殊感知產生互動的物質!很微量,但存在。
訪客證……誰留下的?陳教授?還是其他“他們”?
林默維持着填寫問卷的姿勢,心髒卻在胸腔裏狂跳。一個大膽的、近乎瘋狂的計劃雛形,在他腦中迅速形成。
他需要留下信息。不是刻在椅子底下的私密記錄,而是能被人發現的、指向性的信息。給誰?給可能存在的、像陳教授一樣能識別這種信息的人。或者,給“他們”——那些低語“等待鑰匙”的病友。
用什麼留?他擁有的東西太少了。電池?太小,能量形式可能不對。血液?太明顯,而且他不知道是否有效。他看向手中的筆,普通的圓珠筆。又看看問卷的紙張。
然後,他記起了小時候聽過的一個無聊把戲,關於用唾液讓隱形字跡顯形。那是化學把戲。但如果……如果他集中精神,將他視覺中那龐大信息流的極小一部分,嚐試着“注入”筆尖劃過紙張的痕跡呢?不是墨水,是某種感知的“印記”?就像陳教授抓住他手時那種短暫的共振?
這想法毫無根據,荒謬絕倫。但他別無選擇。
他趁着王醫生翻頁,迅速將筆尖在舌頭下輕輕沾了一下——不是利用唾液,而是集中所有注意力,想象着自己視野中那些流動的線條、閃爍的光點、脈動的維度場,順着他的意念,通過筆杆,匯聚到筆尖那一點。他感覺太陽穴開始發脹,視線有些搖晃。
他繼續填寫問卷,但在幾個看似無關緊要的選擇題空白處,他用那種專注到刺痛的精神狀態,畫下了一些極其簡單、甚至有些歪扭的符號:一個類似分形樹杈的簡筆畫,一個螺旋,一個被圓圈包圍的點。畫的時候,他拼命想象着陳教授能量體中那些亮黃色的數學結構,想象着雷雨夜聽到的低語“鑰匙”的聲紋震動。
每一筆落下,他都感覺自己的精力被抽走一絲,眼前陣陣發黑。他堅持着,畫了四五個這樣的符號,分散在不同的頁面。
問卷終於填完。王醫生仔細檢查了一遍,似乎沒有發現那些簡單符號的異常——在他眼中,那可能只是病人無意識的塗鴉。他收起問卷和筆,又囑咐了幾句按時吃藥之類的話,離開了。
林默筋疲力盡地倒回床上,冷汗溼透了病號服。他不知道那有沒有用,不知道那些符號是否真的留下了什麼,或者只是他精神瀕臨崩潰的又一次徒勞掙扎。
兩天後的下午,王醫生沒有出現。來送藥的,是一個陌生的、年紀更輕的醫生,形態規整,但輻射出的線條帶着公事公辦的冷淡。他簡單問了林默幾個問題,留下藥就走了。
不對勁。林默的心提了起來。王醫生幾乎從不缺席他的每日查房。
傍晚,電視裏插播一條本地新聞快訊:著名理論物理學家、市理工大學陳懷山教授,於今日上午在校內實驗室突發暈厥,送醫後診斷爲過度疲勞引發的腦血管痙攣,目前正在市一院神經內科接受觀察治療,情況穩定,但仍需靜養……
畫面一閃而過,是陳教授躺在擔架上被抬上救護車的短暫鏡頭。他的眼睛緊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林默盯着屏幕,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冷卻。
突發暈厥?過度疲勞?腦血管痙攣?
他一個字都不信。
是警告。是清除。是對那天闖入精神病院、說出不該說的話的懲罰。陳教授被控制了,或者更糟。
而他,林默,可能也被注意到了。王醫生的缺席,陌生醫生的到來,都是信號。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他的心髒。但他知道,不能慌。陳教授倒下了,但陳教授帶來的信息,以及他自己這些天的發現,已經足夠拼湊出一個可怕的輪廓。他不能坐以待斃。
就在新聞播完不久,病房門被敲響。不是護士那種規律的輕叩,而是兩重一輕,帶有某種節奏。
林默屏住呼吸,沒有回應。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張陌生的、屬於醫院後勤人員的臉探了進來,戴着普通的帽子。但在林默的六維視野中,這個人形周圍的“背景噪音”極其微弱,仿佛被仔細過濾過,而且其核心能量形態的邊緣,有着非常不自然的、鋸齒狀的修剪痕跡——像是刻意僞裝過,但僞裝得並不完美。
來人快速閃身進來,關上門。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中年男人的臉,但眼神銳利。
“林默?”他聲音壓得很低,語速很快,“沒時間解釋。陳教授之前冒險接觸你,現在他出事了。但他留了後手。我們知道你能‘看’到不一樣的東西。我們也知道你在問卷上留了印記。”
林默的心髒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碎肋骨。他緊緊盯着來人,試圖從他的能量形態中分辨真僞。那些鋸齒狀的修剪痕跡很可疑,但對方提到“問卷印記”,這又極其具體。
“你是誰?”林默的聲音沙啞。
“你可以叫我‘接線員’。”男人沒有回答身份,而是急促地說,“聽着,這家醫院,連同全球其他幾十個類似機構,現在都被一個跨國聯合研究項目‘視閾’監控。他們把你們這類人稱爲‘受試體Alpha型’。他們認爲這是一種可傳染的、基於信息素或未知場效應的感知變異,具有潛在風險。他們在研究,也在控制。陳教授是項目早期顧問,但他發現了別的東西,他認爲是進化,是維度感知的天然覺醒,而且……他懷疑‘視閾’項目的目的不僅僅是研究。”
“目的?”林默追問。
“他們在找‘鑰匙’。”接線員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林默無法解讀的復雜神色,像是恐懼,又像是決絕,“他們認爲,‘受試體’們的集體低語,指向某個特定的、能完全開啓或控制這種變異的存在,或者信息,或者地點——他們稱之爲‘鑰匙’。陳教授認爲‘鑰匙’可能是一種更高維度的坐標,或者是一個引信。而‘視閾’……他們想先找到它,控制它,或者……銷毀它。”
信息量太大,林默感到一陣眩暈。“陳教授說……他說他就是鑰匙?”他想起陳教授最後無聲的唇語。
接線員的表情僵了一下,隨即搖頭,語速更快:“不!那不是他的原意!是他的發現,他的理論模型可能觸及了‘鑰匙’的核心原理,所以他被盯上了!他告訴你那個,可能是爲了警示,或者……轉移注意力?我不清楚。但現在,你必須離開這裏。‘視閾’很快會對你進行更深入的‘評估’,那可能包括侵入性檢查,甚至神經幹預。你留下的印記顯示,你的‘視閾’穩定性和清晰度遠超普通受試體,他們不會放過你。”
“我怎麼離開?”林默看着緊閉的門和窗外的鐵絲網。
接線員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不是武器,而是一個類似老式尋呼機、但外殼布滿細微紋路的黑色小裝置。“這是陳教授私下改進的‘場幹擾器’,短時間擾亂這一區域的監控和門禁系統,原理是基於他對你們這種感知場的研究。但範圍小,時間短,只有三十秒。”他把裝置塞進林默手裏,觸感冰涼。“聽着,今晚零點,醫院備用發電機例行測試,會有十五秒的全樓照明閃爍。就在閃爍開始的瞬間,你按下這個按鈕,然後出門,左轉走到盡頭,走消防樓梯下到二樓,那裏有個廢棄的管道維修間,窗戶的鎖是壞的。從那裏出去,後面是鍋爐房後面的空地,圍牆有個缺口。出去後,往東走三個街區,有個‘老地方’廢舊報刊亭,我在那裏等你。記住,只有三十秒幹擾時間,照明閃爍只有十五秒,你必須在這重疊的十五秒內離開這層樓,進入樓梯間!否則就會被發現!”
“爲什麼幫我?”林默握緊那冰冷的裝置,感覺它內部有極其微弱的、與他自身感知隱隱呼應的脈動。
“因爲陳教授相信你可能是關鍵。”接線員盯着他,“也因爲,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等着‘視閾’或者別的什麼東西找到‘鑰匙’,天知道會發生什麼。記住,零點,照明閃爍開始,按按鈕,左轉,樓梯,二樓,維修間,窗戶,圍牆缺口,向東三個街區,‘老地方’報刊亭。”
他又快速重復了一遍關鍵信息,然後不由分說,重新戴上帽子,拉低帽檐,像進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拉開門縫,閃了出去。
病房裏恢復寂靜。林默背靠着牆,緩緩滑坐在地板上,手裏緊緊攥着那個黑色的“場幹擾器”,掌心全是冷汗。
窗外的天色,正一點點暗下來。
黑夜將至。
時間從未流逝得如此緩慢,又如此飛快。每一秒都被拉長,充滿焦灼的等待和紛亂的思緒;而每過一分鍾,距離那個生死攸關的零點就又近了一步,像無形的絞索在收緊。
林默把幹擾器小心地藏在病號服袖子的夾層裏,冰涼的金屬外殼貼着皮膚,那微弱的脈動感似乎與他自己血管的跳動逐漸同步。他強迫自己吃下晚餐,盡管味同嚼蠟,在六維視野裏,食物分解的過程清晰得令人反胃。他配合護士查房,回答了幾個無聊的問題,努力讓自身能量場顯得平穩、呆滯,就像過去幾周扮演的那樣。
夜幕徹底籠罩城市,病房裏只留下一盞昏暗的壁燈。走廊的燈光透過門上的磨砂玻璃,映出模糊的光暈。林默躺在床上,閉着眼,但全部感官都提升到極致。他“聽”着走廊裏偶爾經過的腳步聲,分辨哪些是護士的軟底鞋,哪些是那種硬質靴跟——今晚,硬質靴跟的頻率似乎高了一些。他“看”着牆壁和天花板,在昏暗光線下,那些永恒流動的六維結構似乎也放緩了節奏,但暗涌依舊。他感受着空氣中幾乎難以察覺的、各種設備運行時散發的微弱場波動。
時間一分一秒地逼近零點。
二十二點,最後一次常規巡房過去。
二十三點,醫院陷入更深的寂靜,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儀器嘀嗒聲。
二十三點三十分,林默輕輕起身,活動了一下因爲長時間僵硬而有些麻木的四肢。他走到門邊,將耳朵貼近,仔細傾聽。走廊很安靜。他小心地擰了擰門把手——鎖着的,從外面反鎖了,這是晚上的常規措施。
二十三點五十分。林默退回床邊,坐下,深呼吸。他能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快速地撞擊。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陣陣漫上來,但更強烈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留下來,等待未知的“評估”和“幹預”?還是抓住這微乎其微的機會,沖進外面同樣未知、但可能藏有真相的黑暗?
他選擇後者。
二十三點五十八分。林默將幹擾器從袖子裏取出,握在右手,拇指虛按在唯一那個凸起的按鈕上。按鈕是冰冷的,帶着粗糙的摩擦紋。他左手扶着床沿,身體微微前傾,像一個蹲在起跑線上的運動員,盡管他的“跑道”只有從病床到門口這短短幾米。
二十三點五十九分三十秒。
寂靜。極致的寂靜。連他自己的呼吸聲都仿佛消失了。
突然——
啪!
不是預想中的閃爍,而是整層樓的燈光,毫無征兆地、徹底地熄滅了!黑暗如同有質量的實體,瞬間吞噬了一切!
不是十五秒的閃爍測試!是全樓停電?計劃有變?
就在林默心髒驟停的刹那,他右手拇指本能地、重重按下了那個按鈕!
“嗡——”
一聲極其輕微、但穿透力極強的蜂鳴從手中的幹擾器傳出,並非通過空氣,而是直接作用於他的骨骼,甚至更深層的感知。緊接着,以他爲中心,一圈無形無質、但在六維視野中清晰無比的淡灰色漣漪猛地擴散開來,掃過房門、牆壁、天花板。漣漪所過之處,那些原本穩定或規律運行的、代表監控探頭、電子門鎖、運動傳感器的能量光點和小型場結構,瞬間紊亂、暗淡、乃至熄滅!仿佛被橡皮擦抹去了一部分。
就是現在!
林默像離弦之箭般沖向門口。在絕對的黑暗和幹擾場中,他尋常的視覺幾乎失效,但六維視野卻提供了另一種“導航”。他能“看到”門鎖內部結構的能量形態在幹擾下暫時癱瘓,呈現一種無序的灰白色。他擰動把手——咔噠,門開了!
他閃身出門,左轉。走廊一片漆黑,只有遠端樓梯間指示牌散發着幽綠的光,但在幹擾場和六維視野的疊加下,那光也變得扭曲斷續。他拼命朝那個方向奔跑,軟底拖鞋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噗噗聲。幹擾器仍在手中發出持續的低鳴,他能“感覺”到那淡灰色漣漪的邊界就在身後不遠處,緊緊跟隨着他。
快!快!
走廊盡頭,消防樓梯間的門虛掩着。他撞開門,沖了進去。樓梯間裏更黑,只有下方某個樓層隱約透上來的、不知來源的微光。他毫不猶豫,朝着向下的階梯狂奔。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裏激起回響,顯得格外刺耳。
一層,兩層……他默數着。下到二樓!維修間!
二樓樓梯間的門緊閉着。林默喘着粗氣,握住門把手,用力一推——門開了,但發出不小的吱呀聲。他顧不得了,擠身進去。
這裏是另一條昏暗的走廊,堆放着一些清潔工具和廢棄的家具,空氣中有灰塵和黴味。按照接線員的描述,維修間應該在……右邊盡頭!
他朝着那個方向跑去。幹擾器的蜂鳴聲開始變得不穩定,時高時低,手中的裝置也開始微微發燙。三十秒!時間快到了!
找到了!一扇沒有任何標識的、油漆斑駁的綠色鐵門。他擰動門把手,鎖是壞的,一擰就開。裏面更黑,堆滿了雜物和管道,一股濃重的鐵鏽和塵土味撲面而來。窗戶!窗戶在對面牆上!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跨過地上的雜物,沖到窗邊。窗戶是老式的向上推開的那種,玻璃肮髒,外面焊着鐵絲網,但正如接線員所說,鎖扣是壞的。他用盡全身力氣,向上托起窗扇——生鏽的合頁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窗戶被推開了一道狹窄的縫隙,剛好夠一個人側身擠出去。
幹擾器的蜂鳴聲戛然而止!手中的裝置瞬間變得滾燙,然後徹底沉寂下去。三十秒結束!
幾乎同時,頭頂的燈光猛地閃爍了幾下,恢復了照明!備用發電機啓動了!
光明重新降臨,雖然依舊昏暗,但足以讓任何監控系統恢復工作!
林默的心髒幾乎跳出嗓子眼。他來不及多想,用盡最後的力氣,從那狹窄的窗戶縫隙中拼命擠了出去。粗糙的鐵絲網刮擦着他的病號服和皮膚,帶來火辣辣的刺痛。他重重地摔在窗外鬆軟泥濘的地面上,濺起一片泥水。
這裏似乎是鍋爐房後面的一個死角,堆着煤渣和垃圾,氣味難聞。高高的圍牆就在眼前。他掙扎着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朝着記憶中東邊的方向跑去。圍牆的缺口……在哪裏?
光線昏暗,他只能憑借六維視野勉強分辨地形。繞過一堆廢棄的管道,他看到了——圍牆底部,磚塊塌了一小片,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勉強能容人爬過的洞口。
他撲倒在地,手腳並用地從那個肮髒的洞口爬了出去。粗糙的水泥邊緣再次刮傷了他的手臂和膝蓋。
當他終於滾落到圍牆外的地面上時,他仰面躺在冰冷粗糙的人行道上,劇烈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夜空低沉,看不見星星,只有城市遙遠天際線映出的暗紅色光暈。脫離了醫院的範圍,那些無處不在的、令他窒息的無形監控場似乎減弱了一些,但另一種龐大的、混亂的、屬於整個城市的復雜信息流撲面而來,沖擊着他擴展的感官,讓他頭暈目眩。
他成功了?他真的逃出來了?
短暫的恍惚後,求生的本能催促他爬起來。向東,三個街區,“老地方”廢舊報刊亭。
他辨認了一下方向,將破爛的病號服裹緊,低着頭,混入凌晨稀疏的人流和車影之中。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警惕着任何可能的目光和追蹤。城市的夜景在他眼中光怪陸離,霓虹燈是流淌的彩色岩漿,行駛的車輛是拖着能量尾跡的金屬塊,行人則是形態各異的、移動的光團陰影集合體。信息過載的眩暈感一陣陣襲來,他咬緊牙關,強迫自己聚焦於前方道路和那個約定的地點。
第一個街區,平安無事。
第二個街區,他拐進一條小巷,避開了主路上一個閃着紅藍光芒的巡邏警車。
第三個街區……他看到了。街角,一個用木板和鐵皮搭起來的、早已廢棄的報刊亭,歪斜地立在那裏,玻璃破碎,裏面黑漆漆的。招牌上的字跡模糊不清,但能勉強認出“老地方”三個字。
就是這裏。
林默放慢腳步,心髒再次提了起來。接線員會在這裏嗎?還是這是一個陷阱?他躲在對街一個垃圾桶後的陰影裏,仔細觀察。報刊亭周圍很安靜,沒有異常的能量波動,也沒有可疑的人影。
等了大概五分鍾,就在林默的耐心快要耗盡時,報刊亭側面那扇虛掩着的、鏽蝕的鐵皮小門,無聲地開了一條縫。一個身影閃了出來,正是白天那個“接線員”。他警惕地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後朝着林默藏身的方向,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林默深吸一口氣,從陰影中走出,快步穿過街道,來到報刊亭前。
“快進來。”接線員低聲道,聲音帶着一絲如釋重負。
林默跟着他,側身擠進那扇窄小的鐵皮門。裏面空間狹小,堆滿了發黃的舊報紙和雜志,空氣中彌漫着灰塵和朽木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接線員手裏拿着的一個小型冷光棒,發出幽藍的光。
“幹得不錯,比預計時間晚了一點,但總算出來了。”接線員打量着林默狼狽的樣子,從角落裏拿出一個破舊的帆布包,“換上這個,你的病號服太扎眼了。”
包裏是一套半舊的灰色夾克和牛仔褲,還有一雙運動鞋。林默沒有多問,迅速換下病號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傷口,帶來刺痛,但也帶來了一絲久違的、屬於“外面”的真實感。
“接下來去哪兒?”林默問,聲音依舊沙啞。
“這裏不能久留。”接線員收起冷光棒,示意林默跟上,“‘視閾’的反應很快,醫院現在肯定已經發現你失蹤了。他們有自己的追蹤手段。我先帶你去一個臨時安全屋,陳教授之前準備的。”
他們從報刊亭的另一側溜出去,鑽進後面迷宮般錯綜復雜的老舊居民區巷道。接線員對這裏似乎很熟悉,帶着林默左拐右繞,避開偶爾亮着燈的窗戶和晚歸的行人。
走了大約二十分鍾,他們在一棟看起來快要拆遷的筒子樓前停下。樓裏沒有燈光,寂靜無聲。接線員帶着林默從側面的消防梯爬上三樓,用鑰匙打開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
裏面是一個空蕩蕩的單間,只有一張破舊的木桌,兩把椅子,角落裏堆着一些雜物和幾個睡袋。窗戶用厚紙板封着,只留下一條縫隙。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灰塵和黴味。
“這裏暫時安全。”接線員關上門,打開一個小型手電,放在桌上,“食物和水在那邊袋子裏,夠幾天。衛生間在走廊盡頭公用的,但最好少用。”
林默靠在牆上,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但精神卻異常緊繃。“現在,能告訴我更多了嗎?陳教授到底發現了什麼?‘視閾’項目到底是什麼?‘鑰匙’又是什麼?”
接線員在桌邊坐下,示意林默也坐。他的臉上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嚴肅。
“陳教授是‘視閾’項目最初的發起人之一,但僅限於理論顧問層面。”接線員緩緩開口,“項目表面由幾個大國和跨國科研基金資助,旨在研究突然出現的、全球性的群體感知異常現象。最初,他們真的以爲是一種新型的、可能通過信息場傳播的‘精神病’。但很快,隨着數據積累,尤其是當像你這樣‘視閾’清晰的個體出現,陳教授開始懷疑。”
“他建立了一個理論模型,認爲這不是病,而是一種‘感知維度擴展綜合征’(PDES)。簡單說,一部分人類的大腦,可能因爲某種未知的宇宙背景輻射變化、地球磁場擾動、甚至是集體潛意識進化,突然具備了直接感知更高維度空間信息的能力。就像給只見過平面畫的生物突然開了立體視覺。但這種‘開眼’是暴力而不受控的,所以初期表現爲信息過載、認知混亂,被誤診爲精神疾病。”
林默想起自己醒來的痛苦,默默點頭。
“問題是,”接線員語氣沉重起來,“‘視閾’項目的高層,尤其是軍方和某些大型科技公司的代表,很快對這個‘能力’產生了興趣。想象一下,如果能控制這種能力,或者找到引發它的‘鑰匙’,意味着什麼?可能意味着看穿僞裝,預知風險,直接讀取信息,甚至……幹預現實結構。這是難以想象的戰略優勢,也是巨大的潛在威脅。”
“所以他們開始控制患者,進行研究,尋找‘鑰匙’。”林默接口道。
“是的。而陳教授在進一步研究中,發現了一個更可怕的巧合,或者說關聯。”接線員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所有PDES患者,在深度催眠或特殊腦波狀態下,都會不約而同地‘低語’那個詞——‘鑰匙’。最初以爲是囈語。但陳教授通過分析不同患者腦波與某些深空射電信號的殘留圖譜,發現了一種極其微弱的對應關系。他懷疑,這種‘維度感知擴展’,可能不是自發的進化,而是……被某種來自宇宙深處的東西‘觸發’的。而‘鑰匙’,可能就是那東西發出的‘引導信號’,或者一個‘坐標’,指向地球,或者指向PDES患者本身中的某個特殊個體。”
“那東西?”林默感到寒意爬上脊背。
“不知道。可能是某種高維生命體留下的信息包,可能是自然形成的宇宙現象,也可能是……我們無法理解的存在。”接線員搖頭,“陳教授認爲,‘鑰匙’的出現,可能意味着那個‘東西’要來了,或者需要我們主動去做些什麼。而‘視閾’項目的高層,顯然想搶先掌控‘鑰匙’,無論那意味着迎接,還是對抗,或者別的什麼。陳教授就是因爲試圖獨立驗證這個猜想,並暗中聯系像你這樣有潛力的‘清晰者’,才被他們盯上,制造了那場‘意外’。”
房間裏陷入沉默。手電的光暈在灰塵中搖曳。
“那……我能做什麼?”林默問。他只是個記者,莫名其妙被卷入了超乎想象的事件。
“陳教授在‘出事’前,最後一次加密通訊中提到,他在你留下的初始腦波數據和那份‘問卷’上的微弱印記中,檢測到了一種獨特的‘諧波’。這種諧波,與全球幾個PDES高發區地下檢測到的、未知來源的深層震動波,有高度相似性。而且,你的諧波……似乎在緩慢增強,並且開始與遠處其他某些‘清晰者’產生極其微弱的遠程共鳴。”接線員看着林默,眼神復雜,“他認爲,你可能不僅僅是一個‘清晰者’。你可能是一個‘諧振焦點’,或者……更接近‘鑰匙’本身的存在。至少,是尋找‘鑰匙’的重要線索。”
林默如遭雷擊,僵在原地。諧振焦點?接近鑰匙?開什麼玩笑!
“不……這不可能……”他喃喃道。
“陳教授也只是猜測。但他相信自己的模型和數據。”接線員從懷裏掏出一個扁平的、類似移動硬盤的黑色金屬盒,放在桌上,“這是他留給你的。裏面是他未發表的所有研究數據、模型代碼,以及他根據你的早期數據推導出的、關於如何逐步控制並利用PDES能力的訓練方法綱要。還有一份名單,全球範圍內,他確認過的、可信賴的、同樣對‘視閾’項目持有異議的科研人員和少數‘清晰者’聯絡方式。他說,如果你能逃出來,這個或許能幫你。”
林默看着那個冰冷的金屬盒,仿佛看着一個潘多拉魔盒。
“我需要你做出選擇,林默。”接線員的聲音帶着一絲疲憊,也有一絲期待,“你可以帶着這個盒子,徹底消失,找個地方躲起來,試着用裏面的方法控制你的能力,像個普通人一樣活下去——如果可能的話。或者,你可以試着接觸名單上的人,繼續陳教授未完成的工作,弄清楚PDES的真相,找到‘鑰匙’到底是什麼,以及‘視閾’項目到底想用它做什麼。但後者……意味着你將永遠告別平靜的生活,時刻處於危險之中。”
林默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被封住的窗戶邊,透過那條縫隙,望向外面黑暗的城市。在他眼中,城市是無數重疊光影和能量流的混沌之海,浩瀚,陌生,充滿未知的危險,也藏着可能的答案。
他想起陳教授抓住他手時眼中的狂熱與恐懼,想起雷雨夜那同步的低語,想起醫院裏那些形態異常的護工和清潔阿姨,想起自己筆下那些試圖留下印記的歪扭符號。
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個想弄清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想找回正常生活的倒黴記者。
但正常生活,似乎已經永遠離他而去了。
“陳教授……”林默低聲問,“他還有恢復的可能嗎?”
接線員沉默了一下:“市一院的看護比第三醫院更嚴密,是‘視閾’的重點監控點。我們嚐試過接觸,失敗了。他現在的情況……不容樂觀。官方說法是‘病情穩定’,但誰知道呢。”
林默轉過身,目光落在桌上那個黑色金屬盒上。裏面裝着可能拯救他的方法,也可能指引他通向更深邃的黑暗。
他想起自己曾經作爲調查記者的信條:追尋真相,無論那真相多麼令人不適。
現在,真相關乎他自己,關乎陳教授,關乎全球數以萬計被困在“視閾”中的人,甚至可能關乎更多。
他伸出手,拿起那個金屬盒。入手沉甸甸的,冰涼,但內部似乎有極其微弱的、與他心跳隱隱合拍的震動。
“告訴我,”林默看向接線員,眼神逐漸變得堅定,“名單上,離這裏最近的、可信的人,是誰?我們怎麼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