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訓的號角像一把生鏽的鋸子,切割着灰蒙蒙的天光,也切割着訓練場上每一個人的神經。空氣裏彌漫着汗味、塵土味,還有一種訓練營地特有的、混合着金屬器械和廉價消毒水的冰冷氣息。
負重三十公斤,二十公裏越野。這是淨界特工預備役的“開胃菜”。
陸離調整着肩上沉重戰術背包的背帶,粗糙的尼龍繩摩擦着脖頸,帶來火辣辣的痛感。他的位置在隊伍中段偏後,周圍是沉默奔跑的身影,粗重的喘息聲連成一片壓抑的潮水。經過投影儀測試那一晚,無形的隔閡更加清晰地將他與其他人分隔開來。好奇、忌憚、排斥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針,不時從四面八方刺來。他能感覺到自己成了一個移動的“問題”。
鍾衡的話像冰冷的鐵塊壓在他心頭:“活靶子”。他必須活下去,活到有機會去觸碰那個“清除污染源”的渺茫希望。哪怕這希望背後,纏繞着母親被縫合的恐怖身影。
奔跑。機械地邁步。肺部火燒火燎,小腿肌肉在重負下發出酸脹的抗議。汗水浸透了作訓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周圍的景象在汗水和疲憊的模糊視野中搖晃。
就在這時,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感,毫無征兆地從心髒深處那蟄伏的污染源裏滲了出來。
嘶……
細微的、仿佛幻覺般的刺痛感,在左肩胛骨下方驟然出現。不是背包帶摩擦的痛,而是更深層、更尖銳的——像是有一根冰冷的針,從骨頭縫裏刺了出來,帶着細微的倒鉤,正在試圖勾扯他的皮肉。
陸離的腳步猛地一個踉蹌,差點栽倒。旁邊一個同樣喘着粗氣的學員被他帶了一下,不滿地低吼了一句:“看着點!”
陸離咬緊牙關,強迫自己穩住身形,繼續奔跑。但那刺痛感並未消失,反而像一顆冰冷的種子,在他皮肉之下扎根、蔓延。他清晰地“感覺”到,那根無形的針,正牽引着一根同樣冰冷無形的“線”,在他肩胛骨的皮膚下緩慢地、執拗地“縫合”着什麼。針腳每一次微弱的抽動,都帶來一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尖銳的痛楚,與奔跑帶來的灼熱形成了詭異而殘忍的對比。
這感覺……像極了母親異化時,覆蓋全身的那些黑色縫合線!
冷汗瞬間從額角滲出,混在熱汗裏滑落。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髒。污染源在異動?在侵蝕他的身體?鍾衡所謂的“抗性”正在失效?
他下意識地微微側頭,用眼角的餘光掃向肩胛骨的位置。作訓服被汗水浸溼,緊貼着皮膚,勾勒出肩胛骨的輪廓。沒有任何異常。沒有凸起,沒有血跡,更沒有黑色的線頭冒出來。一切如常。
但那冰冷刺骨的縫合感,卻如此真實,如此清晰地在皮肉之下蠕動。
“跑起來!蝸牛嗎?最後三名,加練五公裏!”教官的咆哮如同炸雷在隊伍後方響起,帶着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壓迫。那是一個身材壯碩、眼神如鷹隼般銳利的男人,代號“磐石”。他的目光如同鞭子,精準地抽打在隊伍末尾那幾個搖搖欲墜的身影上,其中也包括了步伐開始不穩的陸離。
磐石的目光在陸離身上停留了一瞬,冰冷而漠然,沒有絲毫對“特殊體質”的額外關照,只有對“拖後腿者”的嚴厲審視。壓力陡增。陸離強忍着肩胛骨下那詭異的“縫合”痛楚,強迫自己加快腳步,肺部如同破風箱般劇烈抽動。每一次邁步,都感覺那根無形的針在皮肉裏扎得更深,扯動那根冰冷的線。
隊伍在泥濘的土路上蜿蜒,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清晨的寂靜。陸離的呼吸越來越亂,視線開始發花。肩胛骨下的冰冷縫合感非但沒有因運動的熱量而消退,反而像活物一樣,隨着他奔跑的節奏,一下下地抽緊、勒入。他甚至產生了一種荒謬的錯覺,仿佛自己奔跑的這副軀體,正在被那根線粗暴地“縫補”着,試圖將他縫合成另一個陌生的、非人的形狀。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內外交加的折磨壓垮時,一道身影從旁邊加速,穩定地跑到了他的側前方。
是那個在投影儀測試時,唯一沒有對他表現出明顯排斥的學員。陸離記得他的代號——秦川。一個身高中等、體型偏瘦但動作異常協調的年輕人。他的奔跑姿勢帶着一種奇特的韻律感,步伐輕捷,在沉重的負重下顯得遊刃有餘。
秦川沒有轉頭看陸離,只是微微調整了呼吸,用一種不高不低、恰好能讓陸離聽清的音量,平穩地說道:“呼吸,跟着我的節奏。兩步一吸,兩步一呼。吸氣深一點,沉到丹田。” 他的聲音很平靜,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既不是同情,也不是刻意的接近,更像是一種純粹的經驗分享。
陸離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下意識地嚐試模仿秦川的呼吸方式。深長的吸氣,努力壓下肺部灼燒的痛感,再緩緩地、徹底地呼出濁氣。幾次循環下來,那種窒息般的眩暈感竟真的稍有緩解。肩胛骨下的冰冷縫合感依然存在,但身體核心的節奏被重新找回,讓他多了一絲支撐下去的力量。
“謝……”陸離艱難地吐出一個字,聲音嘶啞。
“省點力氣。”秦川打斷他,目光依舊平視前方崎嶇的路面,語氣平淡無波,“別去看教官,也別管別人。看着腳下三米遠的路,跑一步,是一步。” 他的話語簡潔直接,沒有多餘的安慰,卻切中了陸離此刻最需要的核心——專注當下,忘記恐懼和痛苦。
陸離閉上嘴,咬緊牙關,強迫自己將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秦川的呼吸節奏和腳下的路上。一步,又一步。肩胛骨下的冰冷針線依舊在無聲地“縫合”,帶來持續的刺痛和寒意,但至少,他沒有倒下。
上午的理論課,終於給了陸離喘息的機會,也讓那詭異的“縫合”痛楚暫時蟄伏下去,只留下一種深沉的、仿佛被什麼東西穿透過的隱痛。
巨大的多媒體教室內光線昏暗,只有前方全息投影屏散發着幽幽藍光。空氣裏彌漫着疲憊和壓抑的氣息。屏幕上正展示着一系列觸目驚心的照片:古老祠堂裏布滿詭異抓痕的神像、現代公寓牆壁上滲出的人形污漬、扭曲的街道空間、還有幾張模糊但令人極度不適的、疑似人類異變過程的記錄影像。
講台上站着的,正是昨天負責投影儀測試的技術主管,那個頭發花白、眼神銳利的老者。他此刻的身份是理論教官,代號“博士”。他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來,低沉而富有穿透力,帶着一種解剖真相般的冷靜。
“認知具象化,並非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博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反射着屏幕上令人不安的圖像。“它根植於人類的集體潛意識,尤其是那些被反復咀嚼、沉澱、扭曲的——‘裂隙民俗’。”
屏幕上畫面切換,展示出一些泛黃的古籍殘頁、模糊的碑文拓片、以及一些繪制着詭異符號的民間祭祀用品。
“所謂裂隙民俗,”博士的激光筆點在那些圖像上,“並非指‘虛妄之痕’出現後才誕生的民俗。恰恰相反,它是指人類歷史上,那些試圖解釋、安撫、甚至利用那些‘無法理解之物’(即原始形態的虛妄之痕或早期認知污染現象)而長期形成的禁忌、傳說、儀式和符號體系。”
“這些民俗,本身就是人類面對未知恐懼時,集體意識扭曲、投射、並試圖賦予其‘規則’的產物。它們像深埋地下的古老菌絲網絡,在漫長的歲月裏不斷吸收着人類的恐懼、欲望和愚昧,變得盤根錯節,異常堅韌。”
激光筆的光點停留在一張照片上:一個偏遠山村廢棄的祭壇,壇中央擺放着一個粗糙的、布滿針孔般小洞的黑色石臼,石臼周圍散落着風幹的、不知名動物的細小骨頭。石臼表面刻着一些扭曲的符號,其中幾個符號的線條走向,竟隱隱與陸離在母親異化怪物身上看到的那些粗大縫合線針腳有些神似!
陸離的心猛地一跳,肩胛骨下的隱痛似乎也隨之悸動了一下。
“這些符號,這些儀式,這些禁忌傳說,”博士的聲音帶着一絲冷酷的洞悉,“它們本身就是低濃度的、固化的‘認知污染’。它們如同種子,深埋在特定區域人群的集體潛意識裏。一旦遇到合適的‘催化劑’——可能是強烈的群體情緒爆發(如大規模恐慌或仇恨),可能是現代信息流的扭曲放大,也可能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疲憊的學員,意有所指,“某個高強度的‘污染源’的近距離擾動——這些沉睡的‘種子’就會被激活。”
屏幕上畫面再次切換,變成城市下水道裏出現的、由垃圾和淤泥組成的畸形人偶,人偶身上插滿了生鏽的針;又或是某個網絡論壇上突然爆發的、所有發言者頭像都詭異地變成哭泣縫合表情的模因污染事件。
“被激活的‘裂隙民俗’種子,會迅速吸收周圍的負面情緒和認知扭曲,如同獲得了養料,在現實層面催化、塑造出對應的‘虛妄之痕’和具象體怪物。它們往往帶着鮮明的地域或文化特征,其行爲模式也與其根源的民俗傳說高度相關。”博士的語氣斬釘截鐵,“理解它,是預測它、收容它的前提。甚至,在極端情況下……”
他停頓了一下,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刀。
“某些極端古老或強大的裂隙民俗,其本身形成的‘規則場’,甚至可以反向影響甚至短暫束縛一些新生的、較爲弱小的虛妄之痕。這是雙刃劍,用不好,只會引發更大的災難。”
陸離聽着,只覺得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升。母親異化時那滿身的縫合線,那針線女的可怖形態……是否也與某個地域性的、關於“縫補”、“束縛”或者“懲罰”的裂隙民俗有關?那個布滿針孔的石臼……那些扭曲的符號……鍾衡承諾的“清除污染源”,難道要去追溯這些埋藏在歷史塵埃和人類集體恐懼深處的恐怖根源?
他下意識地抬手,隔着作訓服,輕輕按在左肩胛骨下方。那裏,被無形針線“縫合”過的隱痛,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夜幕降臨,訓練營的探照燈劃破黑暗,投下慘白的光柱。但燈光無法覆蓋的角落,依舊被濃稠的陰影吞噬。
夜訓科目:極端環境下的感知與隱蔽潛行。訓練場被模擬成一片廢棄的工業區,巨大的、鏽跡斑斑的管道如同巨獸的骸骨縱橫交錯,破碎的水泥塊堆積如山,空氣中彌漫着鐵鏽和機油腐敗的味道。黑暗是天然的屏障,也是致命的陷阱。
陸離和另外幾名學員一組,任務是在這片危機四伏的區域(教官在暗處設置了紅外感應、壓力陷阱和模擬的“低階認知污染幹擾場”)中,潛行至指定地點取得信號標,並安全返回。他們穿着吸光的黑色作訓服,臉上塗着油彩,像幽靈一樣在鋼鐵與混凝土的廢墟間移動。
黑暗放大了感官,也放大了恐懼。每一次踩碎瓦礫的細微聲響,都如同驚雷。每一次掠過皮膚的冷風,都像是無形的窺視。陸離努力調動着自己的“天賦”,警惕地掃視着周圍環境的每一處陰影角落,尋找着那些常人無法察覺的、可能存在的細微空間裂痕或認知扭曲的痕跡。
一切似乎還算順利。他們小組配合默契,避開了幾處明顯的紅外掃描區域,小心翼翼地繞過了壓力板陷阱。目標信號標就在前方不遠處,一個半塌陷的混凝土涵洞入口。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嗚——!
一陣極其微弱、卻仿佛直接在腦髓深處響起的、非人的嗚咽聲毫無征兆地響起!聲音並非來自某個固定方向,而是如同從四面八方每一個陰影角落同時滲出,帶着強烈的悲傷、怨恨和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粘稠感。
“小心!是‘哭泣回廊’幹擾場!精神沖擊!”耳機裏傳來隊友急促而壓抑的警告。
陸離只覺得大腦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無數破碎的、充滿負面情緒的畫面碎片——被遺棄的玩偶、破碎的家庭照片、陰雨連綿的葬禮……——如同潮水般試圖涌入他的意識。同時,他敏銳地“看”到,周圍的空氣瞬間扭曲了!數道極其細微、如同發絲般的灰白色裂痕,伴隨着細密的、幾乎看不見的溼冷反光絲線,在涵洞口附近的陰影裏悄然浮現、蠕動!
是類似醫院那種勒死老人的絲線!雖然規模小得多,但性質極其相似!
幹擾場激活了!這模擬的“哭泣回廊”污染源,其核心攻擊方式就是這種能引發精神崩潰並具象出勒殺絲線的力量!
“呃啊!”一名離涵洞最近的隊員首當其沖,發出痛苦的悶哼,身體猛地僵直,雙手不自覺地抓向自己的脖子,仿佛被無形的繩索勒住!他周圍的灰白裂痕瞬間變得清晰,更多的溼冷絲線從裂痕中涌出,向他纏繞而去!
“救人!”耳機裏響起另一個隊友的低吼。
陸離離那名隊員還有幾步距離。他想沖過去,但就在他腳步剛動的瞬間——
嗡!!!
左肩胛骨下方,那沉寂了一下午的冰冷污染源,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活物,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劇痛!
不是隱痛,不是針刺。
是撕裂!是燃燒!是凍結!
仿佛有一把燒紅的、帶着倒鉤的冰錐,狠狠地捅進了他肩胛骨的縫隙,然後瘋狂地攪動!伴隨着難以形容的劇痛,一股冰冷刺骨、帶着強烈怨毒和扭曲母愛的力量,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從他心髒深處的污染源中噴涌而出,瞬間席卷了他半邊身體!
“嗬……”陸離眼前一黑,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倒,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石的地面上!戰術頭盔磕在金屬管道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陸離?!”耳機裏傳來隊友驚疑的呼喊。
陸離蜷縮在肮髒的地面上,身體因劇烈的疼痛和體內兩股力量的瘋狂沖突而不受控制地痙攣。冰冷的污染源力量與外界“哭泣回廊”幹擾場的力量在他體內激烈碰撞、撕扯!肩胛骨下的劇痛達到了頂點,他感覺那裏的皮肉真的要被撕裂開來,有什麼東西要破體而出!
眼前一片混亂的黑暗,無數扭曲的光影碎片在視網膜上跳動。母親的呼喚聲(“阿離……”)、怪物縫合線的摩擦聲(沙…沙…沙…)、心電監護儀的尖鳴(滴————————!)、還有此刻“哭泣回廊”那無處不在的悲泣嗚咽……所有他經歷過的恐怖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精神層面的酷刑。
就在這極致的痛苦和混亂中,在冰冷污染源與外界幹擾場力量碰撞最激烈的瞬間,陸離因劇痛而死死摳進地面碎石的手指縫隙裏,一絲極其微弱、近乎無形的黑氣,混雜着他自身因劇烈情緒波動而逸散的精神力,如同被擠壓出的墨汁,悄無聲息地滲了出來。
這絲混合着污染源氣息的黑氣,並未消散在空氣中。它如同擁有最原始的本能,在接觸到地面陰影的瞬間,竟如活物般微微一顫,然後以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速度,貼着冰冷的地面,悄無聲息地、精準地朝着前方涵洞口附近,那些正在攻擊隊友的、由“哭泣回廊”幹擾場具象出的灰白色裂痕和溼冷絲線——遊了過去!
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那絲微弱到極致的黑氣,瞬間沒入了其中一道最爲活躍的灰白色裂痕之中!
嗡!
那道裂痕猛地一顫!其邊緣滲出的溼冷反光絲線,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興奮劑,驟然變得粗壯、凝實,散發出更加刺骨的寒意和怨毒!它們纏繞那名隊員的速度和力量瞬間暴增!
“呃啊啊——!”那名隊員的慘叫陡然拔高,充滿了絕望,掙扎的力度卻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
“該死!幹擾場強度在飆升!快撤!”耳機裏傳來隊友驚恐的嘶吼和電流幹擾的滋滋聲。
陸離蜷縮在冰冷的地上,劇痛讓他無法思考。他並未看清那絲黑氣的去向,也完全不知道自己體內逸散出的這一絲混合了污染源的氣息,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模擬的幹擾場。
他只知道,自己失敗了。像一個真正的累贅,在最需要他的時候倒下。
混亂的腳步聲、隊友的咒罵和拖拽聲、以及越來越響的、仿佛無數冤魂在耳邊嚎哭的幹擾場噪音,迅速逼近,又迅速遠去。他被隊友粗暴地架了起來,雙腳拖在地上,狼狽不堪地撤離這片失控的區域。
肩胛骨下的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持續灼燒着他的神經。在撤離的混亂顛簸中,在耳邊充斥的哭泣噪音裏,陸離緊閉的雙眼縫隙中,似乎又看到了那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黑色縫合線,正溫柔地、執拗地、一針一針地,將他破碎的恐懼和絕望,縫合成一個怪物的雛形。
冰冷,而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