啵啵第一次見到大壯，是在那個浸滿草藥味的初秋午後。他蜷縮在長途汽車最後排，冷汗浸透的襯衫緊貼着嶙峋脊背，黑瘦的手腕上還殘留着剛輸完液的針孔。車窗外突然炸開一聲驚雷，他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卻在抬眼時撞進一雙琥珀色的眸子。
男人背着半簍山貨站在車門邊，雨珠順着他雪白的脖頸滑進靛藍粗布褂子，襯得肩背線條像山岩般堅硬。啵啵盯着他被雨水打溼的襯衫下凸起的肌肉輪廓，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 這是他病後第一次有這樣鮮活的欲望。
“後生，你要去望月村？” 男人的聲音像山澗石頭相撞，帶着未加打磨的粗糲。他咧嘴笑時露出整齊的白牙，和啵啵自己那口常年被中藥染得發烏的牙齒形成諷刺的對比。
啵啵點點頭，指尖掐進掌心才沒讓咳嗽沖破喉嚨。他是來這深山養病的，醫生說潮溼的氣候或許能緩解他那纏身多年的虛症。可此刻他更在意的是男人挽起褲管後露出的小腿，白皙得像浸在溪水裏的玉石，卻布滿結實的肌肉線條。
大壯扛起啵啵那個裝着藥罐和換洗衣物的行李箱時，幾乎沒怎麼費力。“我叫大壯，村裏的赤腳醫生讓我來接你。” 他走路時帶起的風裏有鬆針的味道，啵啵跟在後面，看着那寬闊的肩膀在雨幕裏若隱若現，忽然覺得兩頰有些發燙。
望月村藏在山坳裏，唯一的青磚瓦房是村衛生室。啵啵住的偏房牆皮剝落，梁上懸着串幹艾草。大壯每天都會來送藥，粗糲的手指捏着白瓷藥碗，總把湯藥晾到不燙嘴才遞過來。啵啵喝藥時，他就坐在門檻上削竹篾，陽光透過窗櫺落在他毛茸茸的胳膊上，能看見淡青色的血管。
變故發生在第七天。那晚啵啵咳得撕心裂肺，恍惚間感覺有人撬開他的嘴灌藥，帶着山野氣息的手掌按住他的後頸。他掙扎着睜眼，看見大壯近在咫尺的臉，琥珀色的瞳孔在油燈下泛着偏執的光。
“你老實點。” 男人的聲音低沉，帶着不容置疑的強硬。藥汁順着嘴角流進衣領，啵啵又羞又急，卻沒力氣推開那只鐵鉗般的手。直到他被喂完整碗藥，大壯才鬆開手，拇指不經意擦過他的唇角，留下滾燙的觸感。
從那天起，有些東西變了味。大壯依然每天送藥，卻會盯着他喝完，目光像網一樣罩下來。啵啵開始躲着他，把自己鎖在屋裏，可總在深夜被門板吱呀聲驚醒，看見男人高大的身影立在床邊，呼吸粗重。
“你別怕。” 大壯的聲音在黑暗裏發悶，“我就是想看看你。”
啵啵的心像被浸在冰水裏，恐懼中卻夾雜着一絲詭異的期待。他知道這想法病態，可每次大壯靠近時，他都會想起初見時那截白皙結實的小腿，想起男人身上陽光與汗水的味道，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轉折發生在一個雪夜。啵啵的哮喘犯了，摸索着去摸床頭的藥瓶，卻被突然闖入的寒氣驚得劇烈咳嗽。大壯撞開房門沖進來，二話不說將他裹進懷裏，用體溫焐着他冰涼的手腳。
“別亂動。” 男人的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粗糙的手掌撫過他汗溼的後背。啵啵在他懷裏掙扎，卻被箍得更緊，直到缺氧帶來的眩暈感淹沒意識，他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人在吻他的額頭，帶着雪的涼意。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大壯的炕上。屋裏彌漫着煤煙味，男人蜷縮在炕沿邊打盹，露出的胳膊上有幾道抓痕 —— 大概是昨夜他掙扎時留下的。啵啵盯着那截熟悉的小腿，此刻覆着薄薄一層絨毛，在晨光裏泛着珍珠白。
他悄悄起身想逃，腳踝卻被猛地攥住。大壯睜開眼，琥珀色的眸子裏布滿紅血絲，“你要去哪？”
“我想回家。” 啵啵的聲音發顫。
男人突然笑了，那笑容裏沒有半分憨厚，只有赤裸裸的占有欲。“這裏就是你的家。” 他拽着啵啵的腳踝把人拖回來，不顧對方的驚叫將他按在炕上，“你身體不好，外面冷，待在我身邊才安全。”
啵啵的反抗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不堪一擊。他哭喊着，咒罵着，直到力氣耗盡，只能任由男人解開他的衣襟。大壯的吻帶着山野的蠻橫，從脖頸一路向下，留下深淺不一的印記。當那只粗糙的手掌撫過他的腰側時，啵啵突然停止了掙扎，眼淚無聲地淌進枕頭。
“你弄疼我了。” 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大壯的動作猛地頓住。他抬起頭，看見啵啵蒼白的臉上掛着淚珠，黑亮的眼睛裏滿是破碎的光。那一刻，男人眼底的偏執似乎褪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笨拙的慌亂。
“我……” 他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俯下身，用額頭抵着啵啵的額頭，呼吸灼熱，“我不會再弄疼你了。”
那之後，啵啵不再試圖逃跑。他像一株被移植的植物，沉默地扎根在這間土屋裏。大壯依然強硬，會在他咳嗽時不由分說地喂藥，會在他望向山路時把他拽回懷裏。但他也學會了笨拙的溫柔，會把烤得溫熱的山芋剝好遞過來，會在夜裏悄悄給踢被的他蓋好被子。
啵啵開始在大壯的眸子裏看到矛盾。那裏面有占有，有疼惜，還有某種深藏的恐懼，仿佛怕一鬆手，懷裏的人就會像霧氣般消散。他漸漸明白，這個高大憨厚的男人，其實不懂如何去愛，只能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將心上人鎖在身邊。
這天傍晚，大壯從山裏回來，手裏捧着一束野薔薇。花瓣上還沾着露水，在昏黃的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把花塞進啵啵手裏，耳根微微發紅，“看見好看，就給你摘了。”
啵啵捏着那束帶着刺的薔薇，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男人背着山貨站在雨裏的模樣。他抬頭望向大壯，對方正局促地搓着手，琥珀色的眸子裏滿是期待。
“大壯。” 啵啵輕聲喚道。
男人立刻應道：“哎。”
“你知道嗎，” 啵啵的聲音很輕，卻帶着某種堅定，“有些花是不能隨便摘的，摘了，就要好好養着。”
大壯愣了愣，隨即重重點頭，像個得到指令的孩子。“我會的。” 他伸手想抱啵啵，又怕弄疼對方似的縮了回去，最後只是笨拙地摸摸他的頭發，“我會好好養着你。”
窗外的月光漫進屋裏，照在交握的手上。一只粗糙寬厚，帶着老繭；一只纖細蒼白，布滿針孔。啵啵望着月光裏飛舞的塵埃，忽然覺得，或許這樣扭曲的羈絆，也是一種宿命。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知道這份摻雜着強制與疼痛的感情最終會走向何方，但此刻，他握着那束帶刺的薔薇，心裏某個冰封的角落，似乎有暖流悄悄淌過。
夜深了，大壯早已睡熟，均勻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屋裏格外清晰。啵啵躺在他懷裏，聽着男人有力的心跳，指尖輕輕劃過對方結實的胸膛。他能感覺到大壯在睡夢中收緊了手臂，仿佛怕他跑掉。
黑暗中，啵啵緩緩閉上眼。他知道，這場以強制開始的愛戀，注定會充滿疼痛與掙扎。但或許，在這偏僻的山村裏，在這個笨拙而偏執的男人懷裏，他這株孱弱的植物，真的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土壤。
只是偶爾，當山風吹過窗櫺，帶來遠處的犬吠時，啵啵還是會想起山外的世界。那裏有幹淨的病房，有按時送來的藥，卻沒有這樣熾熱而沉重的懷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囚禁的鳥，還是找到了歸宿的船，只能在這矛盾的情感裏，任由命運的河流載着向前。
而在他身側，大壯咂了咂嘴，翻了個身，將他抱得更緊了。月光透過窗紙，在兩人交纏的身影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一幅未完的畫，在寂靜的深山裏，繼續着它曲折而疼痛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