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散盡時，啵啵被一陣劇烈的咳嗽驚醒。他掙扎着坐起來，後腰的酸痛順着脊椎爬上來，讓他忍不住倒抽冷氣。炕邊空蕩蕩的，大壯大概天不亮就去山裏了 —— 最近他總是早出晚歸，回來時身上總帶着傷，像是跟什麼野獸搏鬥過。
窗台上的野薔薇開得正盛，花瓣上沾着露水，在晨光裏泛着溼潤的光澤。啵啵盯着那抹豔色，突然想起陳嶼離開時的背影，心髒像是被細密的針扎着，密密麻麻地疼。
他該恨大壯的。恨他的強制，恨他的偏執，恨他把自己困在這座不見天日的深山裏。可昨晚他咳得喘不過氣時，是這個男人爬起來給他揉胸口；今早醒來時，灶上溫着的藥還冒着熱氣。
這種矛盾像藤蔓一樣纏繞着他，讓他窒息。
啵啵披好衣服下床，腳剛沾地就一陣發軟。他扶着牆走到灶房，揭開鍋蓋 —— 裏面燉着雞湯，油花浮在清亮的湯面上，飄着幾根黨參。這是大壯昨天從鎮上換來的，說是補身體。
他盛了半碗湯，小口小口地喝着。雞湯的暖意順着喉嚨滑下去，卻驅不散心底的寒意。他知道，這份看似溫柔的照顧，其實是更嚴密的囚禁。
喝完湯，啵啵拿着空碗想去溪邊洗。這是他病好後，大壯第一次允許他走出院子。男人臨走前反復叮囑：“就在溪邊，別走遠，我很快回來。” 他說這話時，琥珀色的眸子裏帶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清晨的溪邊很安靜，只有水流潺潺的聲音。啵啵蹲在石頭上，看着水裏自己的倒影 —— 臉色依然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比起剛來時，確實多了點生氣。只是那雙眼睛，再也沒有從前的光彩了。
他慢慢洗着碗，手指被冰涼的溪水凍得發紅。突然，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伴隨着竊竊私語。
啵啵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轉過身。
溪邊站着幾個挎着竹籃的婦人，她們大概是來洗衣的，此刻都停下了動作，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裏充滿了好奇和…… 鄙夷。
“這就是那個外來的後生？” 一個梳着發髻的婦人率先開口，聲音不大，卻足夠讓所有人都聽見。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啵啵的臉，最後落在他敞開的領口 —— 那裏還殘留着沒褪盡的紅痕。
另一個胖婦人撇了撇嘴，聲音裏帶着毫不掩飾的惡意：“看那樣子就不是正經人，大男人細皮嫩肉的，整天跟大壯關在屋裏……”
“噓，小聲點。” 有人拉了拉她的胳膊，眼神往大壯家的方向瞟了瞟，“大壯那脾氣，要是聽見了……”
啵啵的手指緊緊攥着碗沿，指節泛白。他想站起來離開，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那些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讓他無處遁形。
“你是誰？跟大壯啥關系？” 梳發髻的婦人往前走了一步，雙手叉腰，擺出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
啵啵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該說什麼？說自己是被這個男人強行留在這兒的？說他們之間這種不齒的關系？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翠花，你們在吵什麼？”
啵啵回過頭，看見一個拄着拐杖的老婆婆站在不遠處，渾濁的眼睛裏閃爍着精明的光。他認得她，是村裏的老族長，據說威望很高。
被稱爲翠花的婦人立刻湊過去，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老族長的目光緩緩掃過啵啵，最後停在他微微顫抖的手上，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後生，” 老族長的聲音沙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你跟我來一趟祠堂。”
啵啵的心髒猛地一沉。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撞到了身後的石頭，碗 “哐當” 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我不去。” 他的聲音發顫，卻帶着一絲倔強。
老族長的臉色沉了下來：“這是村裏的規矩，外鄉人來了，都要去祠堂登記。” 她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何況你跟大壯……”
“他不去！” 一聲怒吼突然從山坡上傳來，打斷了老族長的話。
啵啵猛地抬頭，看見大壯正背着柴捆往這邊跑，高大的身影在晨光裏顯得格外急切。他大概是聽到了這邊的動靜，跑得飛快，柴捆晃動着掉了不少樹枝。
“大壯，你來得正好。” 老族長轉過身，臉色嚴肅，“這後生來路不明，得按規矩……”
“他是我帶來的人，不用去祠堂。” 大壯幾步沖到啵啵身前，將他護在身後，像一頭護崽的猛獸。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着，顯然是跑急了，琥珀色的眸子裏滿是戾氣。
翠花婦人尖叫起來：“大壯！你瘋了？爲了這麼個來路不明的男人，連祖宗規矩都不要了？”
“我的事，不用你們管！” 大壯的聲音低沉而危險，他伸手攬住啵啵的肩膀，將他往自己懷裏帶了帶，“誰要是敢動他，別怪我不客氣。”
啵啵被他護在懷裏，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急促的心跳，和手臂上緊繃的肌肉。他的臉頰貼着大壯粗糙的褂子，聞到了熟悉的鬆針和汗水的味道，心裏突然涌起一股荒謬的安全感。
老族長盯着大壯看了半晌，突然嘆了口氣：“你會後悔的。” 她拄着拐杖，轉身慢慢往村裏走，“村裏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其他婦人也紛紛散去，臨走時看啵啵的眼神更加鄙夷，像是在看什麼傷風敗俗的東西。
溪邊很快又恢復了安靜，只剩下滿地的碎瓷片，和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敵意。
大壯鬆開手，轉過身看着啵啵，琥珀色的眸子裏還殘留着未褪盡的戾氣，卻在看到他蒼白的臉時，漸漸柔和了些。
“你沒事吧？” 他伸手想碰啵啵的臉，卻被躲開了。
啵啵低着頭，看着地上的碎瓷片，聲音輕得像嘆息：“她們說得對，我不該留在這裏。”
大壯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我說了，你是我的人，哪兒也不許去！”
啵啵抬起頭，黑亮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可這裏不是我的家，大壯。她們會用石頭砸死我的，就像砸死那些…… 不被接受的東西一樣。”
他想起小時候在村裏看到的情景，一只瘸腿的狗被孩子們用石頭追着打，最後死在亂葬崗。他現在，是不是也像那只狗一樣，成了這個村子的異類？
大壯看着他含淚的眼睛，突然把他緊緊抱進懷裏，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揉進骨血裏。“別怕，” 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有我在，沒人能傷害你。”
啵啵靠在他懷裏，聽着男人有力的心跳，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他不知道這份承諾能維持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最終會落得什麼下場。他只知道，在這座冰冷的深山裏，這個強行將他禁錮的男人，是他唯一的浮木。
而遠處的祠堂裏，老族長正對着祖宗牌位燒香，嘴裏念念有詞。香爐裏的青煙嫋嫋升起，像一個不祥的預兆，籠罩着這座即將掀起風波的山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