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糊糊帶着一股土腥味和苦澀,粗糙地滑過喉嚨,落進空蕩蕩的胃裏,沒能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像一團冰冷的溼泥淤積在那裏。關友端着碗,蹲在門檻上,機械地吞咽着。裏屋,母親的咳嗽聲如同破舊的風箱,撕扯着寂靜的夜,也撕扯着屋裏每個人緊繃的神經。
奶奶坐在灶前的小凳上,借着灶膛裏將熄未熄的微弱火光,摸索着補一件破舊的衣裳。針腳歪歪扭扭,她的手抖得厲害。昏暗中,她佝僂的背影像一塊被歲月和苦難壓彎的石頭。
“你娘……”奶奶的聲音幹澀,像是從裂縫裏擠出來的,“今天……你楊嬸來過了。”
關友吞咽的動作停住了,抬起頭,看向奶奶。楊嬸是寨子裏的媒婆,一張嘴能說會道,但也最是勢利。
奶奶沒有看他,眼睛依舊盯着手裏那件破衣服,針線活卻慢了下來。“後山……李家坳那邊,有戶人家……男人前年挖礦沒了,留下個娃……家裏還有個老娘,條件……比咱家強點。”她頓了頓,似乎在積蓄力氣,聲音更低了,“那邊托楊嬸來問……問你娘……願不願意……過去。”
“過去?”關友的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過去幹啥?”
奶奶終於停下了手裏的針線,抬起渾濁的眼,望向門外沉沉的夜色,那裏只有風聲。“過去……就是人家的人了。”她的話說得很慢,很輕,卻像錘子一樣砸在關友心上,“人家能幫着……抓藥,看病。總好過……在咱家……熬着等……”
“等死”兩個字,她沒有說出口,但關友聽懂了。
他手裏的碗“哐當”一聲掉在門檻上,沒摔碎,滾了幾圈,剩的一點糊糊潑灑出來,濺在冰冷的泥地上。他猛地站起身,胸口劇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奶奶:“不行!婆!不能讓娘走!爹剛沒,娘不能走!”
他的聲音因爲激動而拔高,帶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銳和絕望。裏屋的咳嗽聲驟然停了一瞬,隨即,是更猛烈、更壓抑的一陣嗆咳,仿佛連心肺都要咳出來。
奶奶被他激烈的反應驚得怔了一下,隨即,那布滿皺紋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和疲憊。“友娃子……”她喃喃道,聲音裏帶着哭腔,“婆知道……婆舍不得……可你娘這病……咱家……咱家連抓副藥的錢都……”
她說不下去了,低下頭,用那雙枯瘦的手捂住了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卻沒有哭聲,只有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氣。
關友看着奶奶顫抖的肩膀,聽着裏屋母親那仿佛永無止境的咳嗽,一股冰冷的、帶着鐵鏽味的絕望感從胃裏翻涌上來,堵住了他的喉嚨。他張着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是啊,錢。爹沒了,錢也沒了。娘咳血越來越厲害,赤腳醫生開的土方子根本不管用,要去鄉裏衛生院,要抓藥,哪一樣不要錢?家裏只剩下那點苞谷面,連這個月都撐不過去。
他以前總覺得,只要爹回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現在,爹回不來了。那根連接着希望的繩子,不僅斷了,還把他拽向了更深的黑暗。
他慢慢彎下腰,撿起那個沾滿泥土的碗,手指因爲用力而泛白。他沒有再看奶奶,也沒有進裏屋去看母親,只是默默地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冷水,把碗沖洗幹淨,放回原處。
然後,他轉身,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空殼,走回他和奶奶睡覺的那間黑屋子。他沒有點燈,直接和衣躺在了硬板床上。
窗外的風還在刮,聽起來像是無數冤魂在嗚咽。寨子裏那盞馬燈的光,今夜似乎格外微弱,幾乎透不進這沉重的黑暗。
他睜着眼,望着頭頂虛無的黑暗。爹在煤窯深處被坍塌的泥土和石塊掩埋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裏浮現,清晰得可怕。娘拖着病體,嫁到一個陌生的人家,看人臉色,伺候別人家的老人和孩子……奶奶一個人守在這破屋裏,日漸枯槁……
而他,關友,十六歲,除了每天走四個小時山路去念那些似乎永遠也用不上的書,還能做什麼?
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緊,讓他動彈不得。這個家,這艘破船,不僅在下沉,而且即將分崩離析。
第二天,他沒有去上學。
奶奶發現他還在屋裏時,天已經大亮了。老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悠長的嘆息,轉身去灶房熱那點僅剩的野菜糊糊。
關友坐在門檻上,看着寨子裏的人們開始一天的勞作。男人們扛着鋤頭走向貧瘠的山地,女人們背着背簍去山澗邊洗衣、或者上山打豬草。孩子們光着腳在泥地裏追逐打鬧。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忙碌,艱辛,卻又帶着一種麻木的常態。
只有他的家,像是被隔絕在外,籠罩在一片看不見的、絕望的陰雲裏。
楊嬸又來了,這次提了個小籃子,上面蓋着塊藍布。她和奶奶在屋裏低聲說了很久的話。關友坐在門外,能隱約聽到楊嬸尖細的嗓音和奶奶偶爾低低的應和。
他沒有進去,也沒有離開。只是低着頭,用一根枯樹枝,在地上無意識地劃着,劃出一道道凌亂的、深深的痕跡。
中午,奶奶把楊嬸送出門。回來時,手裏攥着一個小布包,手指緊緊捏着,指節泛白。她走到關友面前,把布包遞給他。
關友抬起頭,看着奶奶。奶奶的眼睛紅腫,臉色灰敗,像是瞬間又老了十歲。
“友娃子……”奶奶的聲音嘶啞得厲害,“這是……李家那邊……給的定錢。不多……夠給你娘抓幾副藥,也能……買點糧食,撐些日子。”
關友的目光落在那個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上。那裏面包着的,是賣了他娘換來的錢。
他沒有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個布包,仿佛那是什麼劇毒的東西。
奶奶的手顫抖着,依舊固執地伸在他面前。
許久,關友才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接過了那個布包。布包入手微沉,帶着奶奶手心的汗溼和一種難以言說的冰冷。
他攥緊了那個布包,站起身,沒有看奶奶,徑直走出了家門。
他沿着寨子裏的碎石路漫無目的地走着,寨子裏的人看到他,目光都有些異樣,帶着同情、探究,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他無視那些目光,一直走到寨子後面,走到他昨天壘起那個小石堆的坡地上。
他站在爺爺和那個無名的小石堆前,手裏緊緊攥着那個賣娘換來的布包。風吹着他單薄的衣衫,冰冷刺骨。
他抬起頭,望向遠處層層疊疊、仿佛沒有盡頭的山。那些山,曾經是他世界的全部邊界。現在,他卻覺得,它們像巨大的、冰冷的囚籠。
他站了很久,直到雙腿麻木,直到太陽西斜,在天邊染上一片淒豔的、如同血色的殘紅。
然後,他轉過身,一步一步,朝着那個被稱爲“家”的、正在沉沒的地方,走回去。
手裏的布包,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掌心劇痛,一直痛到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