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落榜生被碰瓷
華夏國西京市,七月流火,人心更燥。
“金榜題名”火鍋城裏,觥籌交錯,人聲鼎沸,空氣裏彌漫着牛油鍋底的辛辣和青春散夥飯特有的興奮與離愁的荷爾蒙氣息。
大紅橫幅“西京高等中學高三七班畢業宴”掛得有點歪,但絲毫不影響此刻的喧囂。
熱火朝天的角落裏,王大偉像一塊被遺忘的抹布,蔫頭耷腦地縮在塑料椅子上。
他此刻的臉色像極了面前那盤皺了吧唧灰黑難辨的毛肚。
高考總分227分。
這個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腦門上,滋滋作響,蓋過了滿屋的喧鬧。
“哎喲喂,大偉!聽說你語文考了147?牛逼啊!全省單科狀元非你莫屬了吧?”
隔壁桌的張胖子,挺着剛被啤酒撐圓的肚子,端着杯子晃悠過來,臉上堆滿了誇張的同情和掩飾不住的優越感。
他那張油光滿面的臉在火鍋蒸騰的熱氣裏顯得格外刺眼,“就是這英語、數學、理綜……嘖嘖,這偏科偏得,直接從喜馬拉雅山滑到馬裏亞納海溝了吧?哈哈哈!”
哄笑聲像一群蒼蠅,“嗡”地一下圍了上來。
“可不是嘛,王大詩人,以後專心寫詩,拯救文壇就靠你了!”
“227分,專科線都夠嗆吧?嘖嘖……”
“人各有志嘛,大偉估計已有了好路子呢?”
每一句話都像淬了毒的針,深深扎在王大偉最敏感的自尊上。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疼痛壓下心裏翻涌的酸澀和屈辱。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啤酒,冰冷的液體滑過食道,卻澆不滅心頭的邪火。
就在這時,一股熟悉的、讓他心跳加速了兩年的梔子花香飄近。
班花林薇薇,穿着一條剪裁合體的白色連衣裙,像一朵清純的白蓮,在一群男生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她臉上帶着勝利者的微笑,目光掃過王大偉時,那點笑意瞬間凝固,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冰冷的鄙夷。
“王大偉,”她的聲音清脆,卻像冰錐,“聽說你語文考得不錯?可惜了,光靠一張嘴皮子和胡思亂想,在這個現實社會可活不下去。227分?呵,真是……刷新了我的認知下限。以後同學聚會,我看你就別來了,免得拉低我們班的平均智商。”
她優雅地理了理裙擺,仿佛多看王大偉一眼都嫌髒,“哦對了,咱們班長趙明宇保送京大,剛剛約我去看電影,先走了。祝你……嗯,找個好廠子吧。”
說完,她像只驕傲的白天鵝,在一群護花使者的簇擁下翩然離去。
留下王大偉僵在原地,感覺整個人被“227分”釘在了恥辱柱上。
周圍的哄笑聲、議論聲、碰杯聲,匯成一股巨大的噪音漩渦,將他徹底吞噬。
“操!”
王大偉猛地站起來,帶倒了椅子,發出一聲刺耳的噪音。
他抄起桌上那半瓶啤酒,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涼的液體混合着屈辱和酒精,燒得他胃裏翻江倒海。
他誰也沒理,像個遊魂一樣,跌跌撞撞地沖出了火鍋城,把滿屋的喧囂和惡意徹底甩在了身後。
夏夜的涼風吹在滾燙的臉上,非但沒讓他清醒,反而更添了幾分眩暈。
西京這座千年古都的霓虹燈流光溢彩,紙醉金迷幻象,映照着他這個高考戰場上丟盔棄甲的敗將。
227分……單科好有個屁用!林薇薇那鄙夷的眼神像慢鏡頭一樣在他腦子裏反復播放。
“廢物……”
“拉低平均智商……”
“找個好廠子……”
這些聲音在他腦子裏嗡嗡作響。他漫無目的地走着,穿過喧囂的商業街,拐進一條彌漫着油煙味的夜市小巷。
路邊攤的吆喝聲、烤串的滋滋聲、啤酒瓶的碰撞聲,混雜着劣質音響放出的網絡神曲,構成了一幅無比嘈雜的市井圖卷。
王大偉肚子裏的啤酒被鬱悶捂得不住發酵,讓他腳步虛浮,看東西都帶着重影。
“讓讓!讓讓!油鍋燙!”一個炸串攤老板粗聲吆喝着。
王大偉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腳下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本就重心不穩的他一個趔趄。
整個人像失控的保齡球,“哐當”一聲,結結實實地撞在路邊一個不起眼的卦攤上!
竹竿支起的簡易棚子應聲而倒,寫着“鐵口直斷——李半仙”的破布幡子直接蓋在了王大偉頭上。
一張折疊小桌翻倒在地,上面散落的幾本線裝《麻衣神相》、《周易》。
一個缺了角的龜殼、幾枚磨得發亮的銅錢滾得到處都是。
一個摔在地上塑料感十足的黃色羅盤,指針都歪了。
“額滴神呀!”一聲帶着濃重關中腔的、誇張到變調的慘嚎瞬間壓過了夜市的嘈雜。
只見一個穿着灰色老頭衫,趿拉着塑料拖鞋的老頭,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從旁邊的小馬扎上蹦了起來。
他頭發花白稀疏,滿臉褶子像揉皺的核桃皮,此刻卻因爲“憤怒”和“心疼”扭曲着。
一雙小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着地上那個裂了縫的塑料羅盤。
老頭一個箭步沖上來,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像鐵鉗一樣,死死攥住了剛從破布幡子裏掙扎出來的王大偉的胳膊!
“碎娃!你眼窩長到勾子(屁股)上去咧?走路不看道,把額滴寶貝給撞日塌(弄壞)咧!賠!今兒個不賠錢,你娃包(不要)想走!”
老頭唾沫星子噴了王大偉一臉,嗓門大得能震塌半條街,典型碰瓷老油條嘴臉。
王大偉被這一嗓子吼懵了,酒也醒了大半。
他看着眼前這陣仗,再低頭看看那個廉價的塑料羅盤,一股邪火“噌”地冒了上來。
“我操!你碰瓷的吧?就你這破玩意兒還寶貝?全部打包也就9塊9,還得包郵!”
王大偉用力想甩開老頭的手,卻發現對方力氣大得出奇,那幹枯的手指像焊在他胳膊上一樣,“鬆手!再不鬆手我報警了啊!”
“報警?!”老頭聲音陡然拔高八度,帶着哭腔,演技爐火純青。
“你報!你趕緊報!讓警察同志評評理!額這可是劉伯溫傳下來的‘尋龍定星盤’!當年劉大軍師就是靠它給朱洪武打下了大明江山!無價之寶啊!”
他指着羅盤塑料殼上一道細微的裂痕,痛心疾首。
“你看看!都裂咧!靈氣都跑光咧!額吃飯的家夥事,就讓你這碎慫(小混蛋)給毀咧!五百塊!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周圍瞬間圍攏了一圈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吃瓜群衆,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喲,劉伯溫的羅盤?那算是文物吧……”
“這小夥,真是太不開眼了!”
“別說賠五百啊,賠五百萬都不多,那可是劉伯溫用過的……”
“等會,劉伯溫……明朝那會有塑料嗎?!”
這些閒言閒語讓王大偉氣得渾身發抖,臉漲得通紅。
他現在兜比臉還幹淨,別說五百,五十都沒有!
“我沒錢!”王大偉梗着脖子,“你這破東西值五百?你怎麼不去搶銀行!”
“沒錢?”老頭的三角眼一瞪,上下打量着王大偉,“看你娃穿得人模狗樣,像個學生娃,咋?想賴賬?行!額跟你耗着!看誰熬得過誰!”
他說着話一屁股坐在地上,緊緊抱着那個裂了縫的塑料羅盤,開始幹嚎。
“哎呀呀,沒天理咧!欺負老實人咧!額滴傳家寶啊……”
王大偉看着周圍越聚越多的人,聽着那些嗡嗡的議論聲,感覺比剛才在火鍋城被群嘲還要難堪。
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同學們鄙夷的調侃和眼前這老無賴的嘴臉在他腦海裏交替閃現,巨大的屈辱感和無力感幾乎將他淹沒。
“行行行!別嚎了!”王大偉咬着牙,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
“算我倒黴!我今天沒帶錢,明天晚上,還是這個點兒,這個地方,我給你錢!五百就五百!”
他只想趕緊逃離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
老頭的幹嚎戛然而止,小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他狐疑地打量着王大偉:“真的?你娃可甭糊弄額?”
“你他媽愛信不信!”王大偉幾乎是吼出來的。
“那成!”老頭一拍大腿,麻利地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變臉比翻書還快。
“額看你娃面相,不像個賴賬滴。明天晚上八點,不見不散!”他伸出五根手指在王大偉眼前晃了晃。
王大偉掙脫開那鐵鉗般的手,擠開人群逃也似的沖出了夜市。
身後似乎還傳來老頭那關中腔的叮囑:“碎娃!記得帶錢,500塊啊!”
王大偉一溜小跑回到家裏,父母房間已經熄燈,只有客廳留着一盞昏暗的小夜燈,映照着冰冷的家具。
王大偉像做賊一樣溜進自己房間,反鎖上門,背靠着門板滑坐到地上。
高考成績單就扔在書桌上,像在對他發出無聲的嘲諷。
他摸索着打開床頭櫃最下面的抽屜,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存錢罐。
這是他從小學開始攢的零花錢,承載着他無數個小小的願望碎片——買最新款的遊戲機、去一次遊樂園、請林薇薇吃頓好的……如今,這些碎片都要變成給那個老騙子的“賠償金”了。
他深吸一口氣,舉起存錢罐,狠狠砸在地板上!
“譁啦——!”
一聲脆響,存錢罐四分五裂。鋼鏰兒、毛票、幾張皺巴巴的十塊二十塊,像炸開的煙花,散落一地。
王大偉就着窗外透進來的微光,跪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扒拉着,像個在廢墟裏尋找希望的拾荒者。
最後,他把所有錢攏在一起,借着手機屏幕的光,一張張數過去。
“五毛,一塊……十塊……二十……”汗水順着他的額角滑落。“二百二十三塊五毛。”
王大偉看着手裏這一小堆皺巴巴的鈔票和硬幣,一股巨大的荒誕感和悲哀涌上心頭。
這就是他十七年人生積累下的全部“財富”,還不夠老頭說的二分之一。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聲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淒涼。
“行吧,223塊5,愛要不要。”
他抹了把臉,把所有的錢胡亂塞進褲兜。
疲憊和酒精的後勁再次襲來,他連衣服都沒脫,一頭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夢裏全是火鍋城的哄笑、林薇薇的鄙夷和老騙子那張扭曲的臉。
第二天晚上八點,他故意磨蹭到很晚才出門,避開父母,揣着“巨款”去“贖身”。
夜市依舊喧囂,老頭兒的小卦攤已經重新支棱起來了,破布幡子在夜風裏微微晃蕩。
他正襟危坐在小馬扎上,閉目養神,手指頭還在膝蓋上掐算着什麼,跟昨晚那個撒潑打滾的碰瓷老無賴判若兩人。
看到王大偉過來,老頭緩緩睜開眼。
那眼神,不再是昨晚的市儈狡黠,而是帶着一種深邃和平靜,仿佛能穿透人心。
更讓王大偉詫異的是,老頭開口不再是那口濃重的關中腔,而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來了?還算守時。”
王大偉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褲兜,攥緊了那團皺巴巴的錢:“錢我帶來了,只有二百二十三塊五,愛要不要。多了沒有。”
他掏出錢,沒好氣地拍在桌子上,硬幣滾落了幾枚。
老頭看都沒看那堆錢,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王大偉臉上掃過,仿佛在評估一件稀世珍寶。
他微微頷首,嘴角勾起一絲神秘莫測的笑意:“錢?不重要了。小友,老夫昨晚觀你面相,印堂發黑,眉鎖愁雲,腳步虛浮,氣運低迷,乃是大凶之兆,衰神附體之相啊!”
王大偉翻了個白眼:“少來這套!錢給你了,咱們兩清!”
他轉身就想走。
還衰神附體?
他王大偉現在就是衰神本神!
“慢着!”老頭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特的穿透力,讓王大偉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小友,你就不想改變這黴運當頭的命數?不想給自己這……‘227分’的人生,找個翻盤的出路?”
老頭精準地戳中了王大偉的痛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