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天,世玄的教室迎來了新面孔。一個扎着雙馬尾的女孩抱着《宋詞選》站在門口,睫毛上還沾着雪粒。“我叫林小滿,” 她把凍得通紅的手背在身後,“蘇曉曉老師讓我來的,她說您講李清照最有味道。”
世玄看着她胸前的校徽 —— 正是蘇曉曉現在任教的中學。窗台上的綠蘿又抽出新葉,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親也是這樣在雪天收留了那個沒趕上末班車的學生,用煤爐烤熱的饅頭,就着《劍南詩稿》講陸遊的鐵馬冰河。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世玄在黑板上寫下詞句,粉筆末混着窗外飄進的雪花簌簌落下,“知道爲什麼李清照喝了酒還惦記海棠花嗎?”
林小滿的課本上已經畫滿了批注:“因爲花是她的朋友。我奶奶養的君子蘭死了,我也哭了好久。”
後排傳來低低的笑聲。周明宇竟然也來了,手裏拎着個保溫桶,說是師範大學的文學社組織回母校拜訪。他把桶裏的排骨湯倒進搪瓷碗時,蒸汽在鏡片上凝成白霧:“世玄老師,現在才明白,您讓我們背‘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是爲了默寫,是教我們怎麼說話。”
世玄接過碗的手頓了頓。上周在菜市場遇見周明宇的母親,對方塞給他一把新摘的青菜,紅着眼圈說:“孩子現在給爺爺寫傳記呢,說要出版了給您寄一本。”
傍晚的雪越下越大,林小滿在作文本上寫:“李清照的愁是水做的,能漫過船,也能漫過歲月。” 世玄用紅筆圈出這句話時,手機突然響了,是教育局的陌生號碼,說有家長舉報他 “在沖刺階段講授無關內容,延誤學生前程”。
“我這就過去。” 他把作文本摞進帆布包,周明宇突然站起來:“我陪您去。”
教育局辦公室的暖氣開得太足,世玄解開圍巾時,看見沙發上坐着張老師。對方正翻着本《中考滿分作文大全》,見他進來,揚了揚手裏的舉報信:“世玄啊,不是我說你,家長要的是升學率,你總搞這些風花雪月……”
“風花雪月裏有人生。” 世玄從包裏掏出林小滿的作文,“這個孩子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她寫‘月亮是會搬家的,跟着打工的人走’,您覺得這是風花雪月嗎?”
審查室的門被推開,林小滿舉着個保溫杯跑進來,棉襖上沾着雪:“老師,我帶了姜湯!蘇老師說您胃不好……” 話音未落,就被身後的女人拽住胳膊 —— 正是那個舉報的家長,此刻臉漲得通紅。
“小滿說,您讓她給留守兒童寫故事集?” 女人的聲音發顫,“我…… 我以爲您只教考試……”
世玄望着窗外漸密的雪,想起父親常說的那句話:“文字是橋,能讓看不見的人互相看見。” 那年他帶的畢業班,有個聽障學生用手語比劃着讀《琵琶行》,全班同學跟着學手語,把 “大珠小珠落玉盤” 演成了無聲的詩。
開春時,培訓學校要拆遷了。開發商在牆上畫了大大的“拆”字,紅漆濺在 “文以載道” 的木牌上,像朵突兀的花。小陳抱着紙箱經過,裏面是歷屆學生寄來的信,最上面那封貼着倫敦的郵票,是蘇曉曉寫的:“這邊的孩子也愛聽‘但願人長久’,原來月亮真的不分國界。”
搬家那天,周明宇帶着文學社的同學來幫忙。林小滿踩着板凳,把世玄的《說文解字》搬到新教室的書架上,忽然指着扉頁的批注喊:“這不是蘇老師的字嗎?”
泛黃的紙頁上,“守正出新” 四個字旁邊,有行娟秀的小字:“2015 年冬,聽世玄老師講《論語》記。” 世玄摸着那行字,想起女孩當年總在課後留到最後,用鉛筆在他的備課本上畫小笑臉。
秋分又至,新教室的梧桐葉落了滿地。世玄在批改作文時,發現林小滿寫了篇《傳承》,說她看見周明宇在給留守兒童講《聊齋》,看見蘇曉曉寄來的海外學生讀《楚辭》的視頻,看見世玄老師把父親的批注本一頁頁掃描進電腦。
“他們都說您傻,放着賺錢的押題班不開。” 女孩在文末畫了個太陽,“可我覺得,您是在種月亮。”
世玄放下紅筆時,夕陽正穿過紗窗,在牆上投下書架的影子,像排沉默的琴鍵。手機彈出條消息,是張老師發來的照片 —— 他的押題班已經改成了國學館,門口掛着 “腹有詩書氣自華” 的木匾。
“老夥計,來喝杯茶?” 張老師的語音帶着笑意,“最近總想起您說的,文字裏住着春天。”
世玄望着窗外奔跑的孩子,他們背着書包經過時,嘴裏念着 “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聲音像一串被風吹響的風鈴。他拿起父親那本《古文觀止》,扉頁的 “文以載道” 旁邊,不知何時被人添了行小字:“道在人心”。
晚風掀起窗簾,吹亂了桌上的作文本。最新的那頁上,林小滿寫着:“等我長大了,也要種月亮。” 世玄在後面畫了片星空,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像極了無數個深夜裏,父親翻動書頁的聲音。
月光漫進教室時,他仿佛看見二十年前的自己站在講台上,眼裏映着台下三十張仰起的臉,像三十顆等待被點亮的星。而此刻,那些星星有的成了教師,有的成了作家,有的帶着《唐詩宋詞選》走向了更遠的地方,卻都在某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想起那個教他們看見月亮的人。
世玄合上教案,把明天要講的《蘭亭集序》放進帆布包。走廊盡頭的公告欄裏,貼着新的課程表,《刺客列傳》旁邊加了行小字:“附贈:王羲之的生死觀”。
他鎖門時,梧桐葉又落了幾片,在地面鋪成金色的詩行。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聲,混着風吹過竹林的輕響,像極了歲月在輕輕哼唱,唱着那些墨香裏的春秋,唱着一個人用一輩子證明的道理 —— 所謂無悔,不過是把心種在熱愛的土壤裏,靜待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