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玄把最後一疊作文本擱在窗台上時,梧桐葉正打着旋落在積灰的空調外機上。秋分剛過,培訓教室的吊扇還在轉,風裏裹着粉筆末與舊書的氣息,像極了20年前他第1次踏進校園的味道。
“世玄老師,下周的沖刺班排課表出來了。”前台小陳探進頭,手裏的A4紙譁啦啦啦響,“家長們都在問,要不要加開兩晚文言文專題,最近模考,很多學生都在這方面失分了。”
世玄老師用粉筆敲了敲窗台,“把《史記選讀》的講義再印五十份,專題課改成《刺客列傳》精讀。”小陳老師愣了愣,“可家長要的是考點歸納呀……”
“考綱裏的實詞虛詞我已經整理成手冊了。” 他轉身時,鬢角的碎發垂下來,遮住眼角細紋,“讓他們先搞懂什麼是‘士爲知己者死’,再談詞性活用。”教室後排傳來窸窣的翻書聲。那個總穿着連帽衫的男生又提前來了,正把臉埋在《世說新語》裏。世玄記得他的名字叫周明宇,第三次模考語文只得了 72 分,家長在辦公室拍着桌子說,再提不上分就轉去 “押題王” 張老師的班。
“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他走過去,用指尖點了點書頁,“這個‘猖狂’和現在的意思不一樣,是指……”
“是指不拘禮法。” 周明宇突然抬頭,眼裏有紅血絲,“我查過詞典了。”
世玄笑了:“那你覺得,他爲什麼要在喪母時喝酒吃肉?”
男生的喉結動了動:“可能…… 是不想讓人看到他難過。”
下課鈴響時,夕陽正穿過走廊的玻璃窗,在周明宇的背影上鍍了層金邊。世玄望着他攥緊書包帶的手,突然想起十年前那個暴雨天,也是這樣一個瘦削的背影,把淋溼的《唐詩宋詞選》緊緊抱在懷裏。
那時他剛從公立學校辭職,在舊寫字樓裏租了間不到三十平米的教室。第一個學生是個叫蘇曉曉的女孩,父母離異後跟着奶奶過,作文裏總寫 “雨下得像老天爺在哭”。有次模擬考,女孩的作文只得了 28 分,閱卷老師批着 “情感虛假,脫離現實”。
“他們不懂。” 蘇曉曉把作文紙揉成團塞進桌肚,校服袖口磨得發亮,“我奶奶住院那晚,雨就是這麼下的。”
世玄沒說話,第二天帶了本《呼蘭河傳》給她。整整兩周,他們在放學後逐字逐句地讀,從 “火燒雲變化極多” 讀到 “老胡家的小團圓媳婦死了”。女孩的作文本漸漸厚起來,開始寫巷口修鞋匠的工具箱,寫賣糖葫蘆的老爺爺冰窖裏的秘密。
“世玄老師,你看這個。” 三個月後的清晨,蘇曉曉舉着報紙沖進教室,上面印着她的文章《巷子裏的光》,獲了全市中學生作文競賽一等獎。
那天陽光特別好,透過布滿灰塵的窗戶,照在女孩雀躍的臉上。世玄忽然覺得,那些被家長質疑 “不務正業” 的早讀課,那些被同行嘲笑 “浪費時間” 的課外閱讀,都有了意義。
手機在講台震動起來,是張老師發來的微信:“世玄,別犟了。教育局剛出的新規,培訓機構要壓縮課時,你那點生源撐不了多久。來我這兒吧,咱們一起搞押題密卷。”
世玄回了個笑臉,點開相冊裏上周收到的照片。蘇曉曉穿着師範大學的校服,站在圖書館前,手裏捧着剛出版的詩集。照片背面寫着:“世玄老師,現在我也開始教孩子們讀‘天街小雨潤如酥’了。”
走廊裏傳來爭執聲。周明宇的媽媽正拽着兒子的胳膊,聲音尖銳得像玻璃劃過金屬:“我花了五千塊報的沖刺班,你倒好,天天在這裏看閒書!張老師說了,你這分數想上重點高中,必須把近五年的真題刷三遍!”
“可我喜歡世玄老師講的《史記》。” 男生的聲音悶悶的,“那些故事比考題有意思。”
“有意思能當飯吃嗎?” 女人甩開他的手,名牌包上的鏈條叮當作響,“下周必須轉班!”
世玄走過去時,正看見周明宇把那本《世說新語》往牆上砸。書脊裂開的聲音,像什麼東西碎在了空氣裏。
“周媽媽,” 他撿起書,輕輕拂去封面的灰塵,“您知道謝安嗎?淝水之戰時,他正和人下棋,捷報傳來,只淡淡說了句‘小兒輩大破賊’,繼續落子。”
女人愣住了:“世玄老師,我沒功夫聽這些……”
“我是說,” 世玄翻開書,指着 “雅量” 篇,“真正的從容,是心裏有丘壑。明宇的作文進步很大,上周寫的《爺爺的修車鋪》,把扳手比作‘沉默的戰士’,這是靈性,比分數可貴多了。”
周明宇突然哭了:“我爺爺昨天走了…… 他總說,修車子和做人一樣,得講究章法。”
暮色漫進教室時,世玄給男生泡了杯熱牛奶。窗外的梧桐葉又落了幾片,他想起父親臨終前,攥着他的手說:“教學生,要教他們看見月亮,不光是爲了應付考試畫的圓圈。”
那年他剛評上特級教師,卻在家長會上被質問:“天天讓孩子背《嶽陽樓記》,能幫他們考上重點嗎?” 會議室裏此起彼伏的附和聲,像針一樣扎在心上。父親是教了一輩子書的老秀才,臨終前還在病床上批注《古文觀止》,扉頁上寫着 “文以載道”。
“世玄老師,還排《刺客列傳》嗎?” 小陳抱着課表進來,眼裏帶着擔憂,“張老師那邊已經招滿三個沖刺班了。”
世玄望着黑板上 “先天下之憂而憂” 的粉筆字,突然笑了:“再加一節《項脊軒志》吧,歸有光寫‘庭有枇杷樹’的時候,肯定沒想過會成爲考點。”
考前最後一節課,周明宇帶來了一幅畫。宣紙折了三層,畫的是間簡陋的教室,窗台上擺着作文本,陽光透過樹葉灑進來,像無數跳動的金斑。角落裏有行小字:“此中有真意。”
“我想考師範。” 男生撓着頭,“以後也想教孩子們讀‘醉翁之意不在酒’。”
世玄給他的畫題了四個字:“薪火相傳”。筆尖落在紙上時,他忽然想起蘇曉曉寄來的詩集裏,有首詩叫《點燈人》,說每個深夜亮着燈的教室,都是落在人間的星星。
查分那天,世玄收到兩條消息。周明宇的語文考了 127 分,作文得了滿分,閱卷老師批注 “以情動人,見字如面”。另一條是張老師發來的:“恭喜啊,看來你的方法也行得通。”
他站在窗前,看着晨光爬上對面的居民樓。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背着書包跑過,嘴裏念着 “床前明月光”,聲音脆生生的,像極了多年前那個抱着詩集的女孩,也像極了當年站在講台上,眼裏有光的自己。
秋風又起,吹動窗台上的作文本。最新的那頁上,有個孩子寫着:“我長大了,也要當世玄老師這樣的人,因爲他讓我們相信,文字裏住着春天。”
世玄拿起紅筆,在後面畫了個笑臉。陽光穿過筆尖,在紙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極了當年父親書房裏,那盞永遠亮到深夜的台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