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農業局的會議室暖氣開得足,空氣裏飄着淡淡的咖啡味,和姜硯禾身上帶着的泥土氣格格不入。長條會議桌一邊坐着農業集團的人,西裝革履,面前擺着鋥亮的筆記本電腦;另一邊是合作社的代表,姜硯禾穿着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老李頭揣着旱煙袋,張寡婦懷裏抱着合作社的章程,手指緊張地摳着布面。
爲首的集團法務是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姓趙,說話時總愛推眼鏡:“姜社長,我們的方案很明確,集團出資八成,占股五十一,負責工廠的運營管理。合作社以土地和技術入股,占股四十九,年終按比例分紅。”
他把一份打印精美的合同推過來,封面上印着集團的標志 —— 一片金色的稻穗托着個盾牌,看着倒挺氣派。
姜硯禾沒伸手去接,指尖在自己帶來的筆記本上敲了敲:“趙經理,我們之前說好了,合作社必須占股五十一。”
她翻開筆記本,裏面夾着密密麻麻的計算紙:“工廠建在我們村的荒坡上,土地使用權歸合作社;稻種是我們培育的,技術專利在合作社名下;而且按協議,投產後優先收購社員的糧食,這些都是我們的核心資產,占股五十一不過分。”
趙經理笑了笑,鏡片後的眼睛閃着精明的光:“姜社長,您可能對資本運作不太了解。集團出的是真金白銀,還要負責市場推廣,承擔的風險更大。占股五十一,是行業慣例。”
“慣例不能當飯吃。” 老李頭突然開口,他一直沒說話,此刻煙袋鍋往桌沿一磕,火星子差點濺到合同上,“我們要的不是慣例,是公道。地是我們的,種是我們的,憑啥你們占大頭?”
趙經理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李老先生,市場經濟講的是投入產出比。沒有集團的資金和渠道,你們的大米再好,也只能在村裏打轉。”
“那可不一定。” 張寡婦抱着章程往前湊了湊,“上個月城裏來的電商老板,一下子就訂了五千斤,說要在網上賣。咱不用你們,也能賣出去。”
她聲音不大,卻帶着股執拗勁兒。來之前姜硯禾教過她,談判時不用怕,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就行。此刻她看着趙經理,眼裏雖有怯意,卻沒退縮。
趙經理顯然沒把這個農村婦女放在眼裏,只是瞥了她一眼,又轉向姜硯禾:“姜社長,我們是帶着誠意來的。這樣吧,我們讓一步,集團占股五十,合作社占股五十,決策權一人一半,怎麼樣?”
“不行。” 姜硯禾搖頭,語氣很堅定,“決策權必須在合作社手裏。工廠建在村裏,環保、用工都得優先考慮村民利益,這些不能讓步。”
她從帆布包裏掏出一沓檢測報告,是張教授幫忙做的:“趙經理可以看看,我們的稻種各項指標都優於國家標準,光這專利就值不少錢。而且我們已經和三家有機食品商籤了意向協議,就算不建工廠,收益也有保障。”
這話半真半假,三家意向協議是真的,但規模遠不如和集團合作來得大。但談判就是這樣,得讓對方知道,你不是非他不可。
趙經理的臉色沉了下來,推了推眼鏡:“姜社長,您這樣就沒意思了。我們投幾千萬建工廠,難道連決策權都沒有?”
“可以有建議權,但最終決策權必須在合作社。” 姜硯禾寸步不讓,“這是底線。如果貴方不能接受,那合作只能作罷。”
她站起身,作勢要收拾東西。張寡婦也跟着站起來,老李頭把煙袋鍋往腰裏一別,眼神裏帶着 “走就走” 的決絕。
啞巴叔一直沒說話,此刻突然舉起手裏的相機,對着會議桌上的合同拍了張照,又指了指窗外 —— 那裏能看到縣農業局牆上的標語:“鄉村振興,農民爲本”。
趙經理看着他們的架勢,又看了看桌上的檢測報告,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着,顯然在權衡。會議室裏靜得能聽見空調的嗡鳴,姜硯禾的手心沁出了汗,後背的藍布衫也貼在了身上。
她知道,這次談判至關重要。答應集團的條件,合作社就會失去主動權,未來很可能被資本牽着走;談崩了,深加工的計劃就得擱置,村民們期盼的增收也會泡湯。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張教授和李科長走了進來。“不好意思,路上堵車,來晚了。” 張教授笑着坐下,拿起桌上的合同看了看,“我剛才在門口聽了幾句,覺得姜社長的要求很合理嘛。”
他轉向趙經理:“你們集團想開拓有機食品市場,最缺的就是姜家坳這樣有核心技術和穩定供應的基地。合作社占主導,才能保證產品質量,這對你們也是好事。”
李科長也幫腔:“趙經理,姜家坳是縣裏重點扶持的生態農業示範村,環保和村民利益是底線,這一點不能含糊。”
有了這兩位 “重量級” 人物撐腰,趙經理的態度明顯軟化了。他和身邊的助手低聲嘀咕了幾句,又看了看檢測報告,終於鬆了口:“好吧,我們同意合作社占股五十一,決策權歸合作社。但有個條件,工廠的管理層要由集團派人擔任,合作社可以派監事。”
“管理層可以由集團派,但必須接受合作社的監督,環保不達標、拖欠工資,我們有權罷免。” 姜硯禾立刻補充,“而且用工必須優先錄用合作社社員,工資不能低於縣裏的平均水平。”
“可以。” 趙經理點頭,“但市場推廣權必須歸集團,我們要保證銷路。”
“沒問題,但定價權要雙方協商,不能低於成本價傾銷。”
一來二去,雙方終於達成了共識。趙經理讓助手修改合同,打印機嗡嗡作響,吐出一頁頁帶着油墨香的紙。
姜硯禾看着合同上 “合作社占股五十一” 的條款,心裏那塊懸着的石頭終於落了地。老李頭湊過來看了看,用粗糙的手指點了點 “環保一票否決權” 的字樣,悄悄對姜硯禾豎了豎大拇指。
張寡婦看不懂合同,卻知道是好事,臉上的笑容像綻開的花。啞巴叔舉着相機,對着正在籤字的姜硯禾和趙經理拍了張照,鏡頭裏,姜硯禾握着筆的手很穩,眼神亮得像田埂上的星星。
籤完字,趙經理伸出手:“姜社長,合作愉快。希望我們能一起把‘青禾米’打造成全國知名品牌。”
“合作愉快。” 姜硯禾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軟,帶着香水味,和她滿是薄繭的手形成鮮明對比。
送走集團的人,李科長笑着說:“硯禾,你這談判技巧,比我這老機關都厲害。”
“都是被逼出來的。” 姜硯禾揉了揉發酸的肩膀,“要是守不住底線,對不起村裏的鄉親。”
張教授看着她手裏的合同,眼裏滿是欣慰:“丫頭,你做得對。資本是把雙刃劍,用好了能助力,用不好就會傷了根基。守住決策權,就是守住了土地的根。”
走出農業局時,天已經黑了。縣城的路燈亮得刺眼,和村裏的煤油燈是兩種光景。老李頭看着街上飛馳的汽車,突然說:“丫頭,這工廠建起來,咱村就真的變樣了。”
“是好是壞,還得看咱自己。” 姜硯禾望着遠處的夜空,能看到幾顆稀疏的星星,“就像種稻子,得天天看着,不然哪天成了雜草,都不知道。”
張寡婦抱着章程,像抱着寶貝:“有你盯着,錯不了。”
啞巴叔走在最後,手裏的相機閃了一下,拍下了他們四個走在路燈下的背影 —— 四個來自姜家坳的身影,在縣城的繁華裏,走得很穩,很齊。
回到村裏時,已經半夜了。狗叫聲從村口傳到村尾,三婆還在合作社的院子裏等着,鍋裏溫着紅薯粥,香氣飄得老遠。
“成了?” 三婆搓着凍紅的手,眼裏滿是期待。
“成了,三婆。” 姜硯禾舀了碗紅薯粥,熱乎的粥滑進胃裏,熨帖得很,“開春就能動工,等收了新稻,咱就能吃上自己做的米粉了。”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落在合作社的院牆上,簌簌地響。姜硯禾喝着粥,看着牆上的規劃圖,突然覺得,這碗紅薯粥的味道,比城裏任何咖啡都要香。
因爲裏面有家的味道,有土地的味道,還有,希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