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的院子裏剛撒了新碾的谷糠,金黃的一層鋪在青石板上,被風卷得打旋。姜硯禾正蹲在磨盤邊,教張寡婦的兒子用石磨碾新米,雪白的米粉簌簌落在竹篩裏,像碎雪似的。
“力道要勻,推太快了米磨不細。” 她扶着磨杆,幫少年穩住節奏,石磨發出沉悶的 “咯吱” 聲,混着院子裏的雞鳴,是村裏最尋常的響動。
突然,村口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尖銳地劃破了午後的寧靜。村裏少有外來車輛,除非是遊客的大巴,可今天沒安排團。姜硯禾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米粉,往村口望去。
一輛銀灰色的小轎車停在老槐樹下,車門打開,先下來個穿着皮夾克的中年男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皮鞋擦得鋥亮,站在滿是塵土的土路上,顯得格外扎眼。他身後跟着個穿呢子大衣的女人,手裏拎着個精致的行李箱,正皺着眉打量四周,像是踩在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上。
姜硯禾的心猛地一沉,手裏的磨杆 “當啷” 掉在地上。
是她父母。
十年了。自從她 “墜崖” 後,父母就搬去了城裏,除了奶奶去世時回來過一次,再沒踏回過姜家坳。她在未來掙扎時,不是沒想過找他們,可時空亂流裏,連故鄉的坐標都難以鎖定,更別提兩個在城市裏輾轉的人。
如今他們就站在那裏,隔着半條村路,鬢角都染了霜,可眉眼間的輪廓,還是記憶裏的樣子。
“硯禾?” 母親先看見了她,聲音裏帶着不確定,行李箱 “啪嗒” 掉在地上,快步朝她走來,眼裏的驚訝慢慢變成了激動,“真的是你?你還活着?”
她抓住姜硯禾的胳膊,指尖冰涼,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眼淚瞬間涌了出來:“這些年你去哪了?我們找了你整整十年,以爲…… 以爲你早沒了……”
父親跟在後面,臉色沉沉的,看着姜硯禾身上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又看了看她沾滿米粉的手,眉頭擰成了疙瘩,語氣裏沒什麼溫度:“回來怎麼不打個電話?我們還是聽你三姑說的,說你在村裏瞎折騰,承包了上千畝地?”
“瞎折騰” 三個字像小石子,硌得姜硯禾心口發疼。她掙開母親的手,往後退了半步:“我沒瞎折騰,我在種稻子。”
“種稻子?” 父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引得院子裏的村民都圍了過來,“你放着城裏的工作不幹,回這窮山溝種稻子?當年供你讀大學,不是讓你回來跟泥巴打交道的!”
他年輕時在村裏當過會計,總覺得自己比土裏刨食的村民高一等,拼了命才把家搬到城裏,最忌諱別人說他 “根在農村”。此刻看着女兒滿身土氣的樣子,臉色越發難看。
母親拉了拉父親的袖子,低聲勸:“先別說這個,孩子回來就好。” 她轉向姜硯禾,上下打量着,眼圈又紅了,“瘦了,也黑了…… 這些年是不是受了很多苦?跟媽說說,你到底去哪了?”
姜硯禾避開她的目光,撿起地上的磨杆:“說來話長。你們怎麼突然回來了?”
“還不是爲了你!” 父親沒好氣地說,“你三姑打電話,說你不務正業,把好好的日子過得雞飛狗跳,還欠了一屁股債承包土地。我和你媽連夜就趕回來了,看看你到底在胡鬧什麼!”
他說着,視線掃過院子裏的谷堆、牆上掛着的合作社章程,最後落在磨盤邊的竹篩上,嘴角撇出一絲嘲諷:“石磨?現在誰還用這玩意兒?超市裏的米粉不比這強?我看你真是在山裏待傻了。”
“叔,話不能這麼說。” 張寡婦不知什麼時候站了過來,懷裏還抱着剛篩好的米粉,“硯禾丫頭種的米是有機的,石磨碾的米香,城裏遊客搶着要呢。她不是胡鬧,是帶着咱村裏人致富呢。”
“致富?” 父親冷笑一聲,“就靠這破磨盤?能掙幾個錢?我看她是被人騙了還幫着數錢!”
“你這人怎麼說話呢?” 二柱子也走了過來,手裏還提着剛從魚塘撈的魚,“硯禾丫頭爲村裏做了多少事,我們都看在眼裏。你當爹的不心疼就算了,咋還說這話?”
院子裏的氣氛頓時僵住了。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幫姜硯禾說話,七嘴八舌地講她種的稻子多好,合作社分紅多實在,把姜父圍在中間,讓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老李頭蹲在門檻上,吧嗒着旱煙袋,沒說話,卻用煙杆指了指牆上的規劃圖 —— 那上面畫着即將動工的工廠,旁邊標着 “青禾米深加工基地”。
姜父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臉色更沉了:“還真打算建工廠?就你們這窮山溝,建了工廠賣給誰?我看你就是被那些所謂的‘合作社’成員灌了迷魂湯!”
“爸!” 姜硯禾終於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這不是迷魂湯,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在村裏住得很好,村民們也信我。你們要是來看看我,我歡迎;要是來指責我,那就請回吧。”
她的話像塊冰,把母親剛涌上來的熱乎氣又澆涼了。母親拉着她的手,哽咽着說:“硯禾,媽不是怪你,是擔心你。城裏多好,有幹淨的房子,有穩定的工作,何必在這遭罪?跟我們回去吧,媽給你找份好工作。”
“我不回去。” 姜硯禾輕輕抽回手,語氣很輕,卻很堅定,“這裏是我的家,我奶奶埋在這兒,我的根也在這兒。”
她低頭看了看磨盤裏的米粉,雪白細膩,帶着陽光曬過的香氣。這是她親手種的稻子,親手碾的米,每一粒都浸着她的汗水,比城裏任何山珍海味都讓她踏實。
父親看着她倔強的樣子,氣得發抖:“好!好!翅膀硬了是吧?你要是非要在這鬼地方待着,就別認我這個爹!我們沒你這樣丟盡臉面的女兒!”
他說完,轉身就往村口走,皮鞋踩在谷糠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母親看了看姜硯禾,又看了看丈夫的背影,急得直跺腳,最後還是咬咬牙,撿起地上的行李箱,追了上去。
小轎車的引擎聲再次響起,卷起一陣塵土,很快消失在路的盡頭。
院子裏靜悄悄的,只剩下石磨還在微微晃動。張寡婦往姜硯禾手裏塞了塊剛蒸好的米糕:“丫頭,別往心裏去。你爸也是一時轉不過彎來,慢慢就懂了。”
老李頭磕了磕煙袋鍋,吐出一口煙:“城裏待久了,忘了土是啥味了。不怪他,怪這世道變得太快。”
姜硯禾沒說話,咬了口米糕,清甜的米香在舌尖散開,眼眶卻突然一熱。她以爲自己早已被未來的風霜磨得堅硬,可父母的話,還是像針一樣扎進心裏。
啞巴叔走過來,把相機往她面前遞了遞。屏幕上是剛才拍的照片:她蹲在磨盤邊教少年碾米,陽光落在她沾滿米粉的臉上,笑得眯起了眼,身後的谷堆金黃,雞群在院子裏踱步,一派安寧。
姜硯禾看着照片,突然笑了。是啊,這裏有塵土,有爭執,有不被理解的委屈,可也有米香,有信任,有她用雙手掙來的踏實。
她擦掉眼角的溼意,重新握住磨杆:“來,咱繼續碾米。下午遊客要來體驗,得多準備點。”
石磨再次發出 “咯吱” 的聲響,混着村民們的說笑聲,把剛才的不快一點點磨碎,融進了這滿院的米香裏。
風穿過院子,卷起地上的谷糠,像一群金色的蝴蝶,飛向遠處的稻田。那裏,青黃的稻茬還立在地裏,等着來年開春,再長出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