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學院的第二堂課剛散,老李頭就把旱煙袋往桌角一磕,煙鍋裏的火星子濺在剛分發的農技手冊上。“硯禾丫頭,你說要在稻田裏種油菜?” 他眉頭擰成個疙瘩,指節叩着手冊上的作物輪作示意圖,“這不是瞎折騰嗎?油菜籽能賣幾個錢?耽誤了春耕種稻子,你賠得起?”
屋裏的村民還沒走近,聞言都圍了過來。二柱子蹲在門檻上,手裏的鉛筆在筆記本上轉着圈:“我也覺得不妥。去年冬天我試着種過半畝油菜,收的籽榨了油,還不夠種子錢。” 他褲腳沾着的泥塊掉到地上,摔成幾瓣。
姜硯禾正收拾黑板上的粉筆灰,聞言轉過身,手裏還捏着半截粉筆。“李爺爺,二柱子哥,咱種油菜不是爲了收籽。” 她在黑板上畫了片金燦燦的花田,旁邊用箭頭連着稻田,“油菜的根能固氮,給土地增肥;花開時能吸引蜜蜂,幫稻花授粉;花落了秸稈還田,又是天然的有機肥。這叫綠肥輪作,比撒化肥強多了。”
張寡婦抱着剛縫好的坐墊走進來,聽見這話停住腳:“還能當景致?我上次在城裏親戚家的掛歷上見過,一大片黃燦燦的花,好看得很。” 她把坐墊往木凳上放,布面上的藍底白花被陽光照着,像浮在水面的蓮。
“嬸子說到點子上了。” 姜硯禾眼睛亮起來,“等開春油菜花開,咱這千畝花田能引遊客來拍照,帶動民宿和餐飲。張教授說,現在城裏興‘賞花經濟’,一棵油菜花能掙三棵稻子的錢。”
“吹吧你。” 有人在後排嘀咕,“花又不能當飯吃。”
老李頭站起身,拐杖往地上一頓:“我種了一輩子地,只知道春種秋收是正經。花花草草能頂糧食?我看你是被那些城裏遊客帶偏了!” 他往門口走,棉鞋踩在散落的粉筆頭上,發出細碎的咯吱聲。
姜硯禾追出去時,老人正站在倉庫外的曬谷場,望着遠處翻耕過的稻田出神。冬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枯瘦的稻茬。“李爺爺,您還記得我奶奶不?” 她輕聲說,“她總在稻田邊種幾棵向日葵,說看着心裏亮堂。”
老李頭的肩膀顫了顫。“你奶奶那是閒的。” 他嘴硬道,卻沒再邁步。
“土地也需要閒下來喘口氣。” 姜硯禾蹲在他身邊,撿起塊土坷垃捏碎,“您看這土,板結得像塊石頭。種一季油菜,就像給土地鬆鬆筋骨。明年稻子準能多打兩成。” 她手掌裏的碎土順着指縫漏下去,混着幾粒去年的稻殼。
啞巴叔不知啥時候站在田埂上,舉着相機對着翻耕過的土地拍照。鏡頭裏,新翻的泥土呈深褐色,像塊剛出爐的麥餅,邊緣還留着犁鏵劃過的紋路。他看見姜硯禾,朝她舉了舉相機,又指了指遠處的山坳 —— 那裏往年總荒着,如今正適合試種油菜。
接下來的幾天,姜硯禾帶着幾個年輕人往山坳裏運油菜籽。種子是張教授從農科院帶來的,顆粒飽滿,黑得發亮。二柱子推着獨輪車跟在後面,車鬥裏的種子袋晃悠着,發出沙沙的響。“我還是覺得懸。” 他腳下的石子滾進路邊的排水溝,濺起點泥水。
“試種半畝總行吧?” 姜硯禾回頭笑,“要是賠了,我用合作社的分紅補。” 她額頭上的汗珠子滾到下巴,滴在胸前的藍布衫上,洇出個深色的圓點。
山坳裏的土地剛用旋耕機翻過,土坷垃被曬得酥鬆。姜硯禾抓起把種子往土裏撒,動作像撒稻種一樣熟練。金色的種子落在褐色的土地上,像撒了把碎星。“撒勻點,別扎堆。” 她教跟來的孩子們,“就像給土地撒糖,每顆土坷垃都得嚐到甜頭。”
孩子們的小手往土裏埋種子,袖口沾得全是泥,卻笑得咯咯響。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突然喊:“姜老師,蚯蚓!” 大家圍過去看,條暗紅的蚯蚓正在土裏鑽,攪得周圍的碎土簌簌往下掉。
“這就是好兆頭。” 姜硯禾說,“有蚯蚓的地才是活地。”
老李頭拄着拐杖來查看時,姜硯禾正領着孩子們用竹耙蓋土。夕陽把他們的影子疊在田埂上,像幅歪歪扭扭的畫。“真要種?” 老人問,語氣軟了些。
“您看這土。” 姜硯禾抓起把土遞過去,“比旁邊沒翻耕的暄乎多了。” 她手掌裏的土散發出潮溼的腥氣,混着陽光曬過的暖香。
老人沒接,卻蹲下身,用拐杖扒開土層。幾粒黑亮的油菜籽躺在土裏,像睡着了的小蟲。“要是開春不出苗……”
“我就把這半畝地改成魚塘。” 姜硯禾接話,“養您愛吃的鯽魚。”
老李頭被逗笑了,皺紋裏盛着夕陽,像注滿了金酒。“你呀,跟你奶奶一個倔脾氣。” 他站起身往回走,走到路口又回頭,“需要犁地吭聲,我那老黃牛還能動彈。”
啞巴叔舉着相機,把這一幕拍了下來。鏡頭裏,姜硯禾正和孩子們擊掌,金色的種子從指縫漏下去,落在翻耕過的土地上,仿佛已經開出了花。
夜裏起了場霜,倉庫屋檐下結着冰棱,像串透明的稻穗。姜硯禾批改學員們的作業時,發現老李頭的本子上多了幾行字,是用鉛筆描的:“油菜,喜涼,耐旱,忌漬水……” 字跡歪歪扭扭,卻一筆一劃透着認真。
窗外的風卷着雪沫子打在玻璃上,發出細碎的響。姜硯禾往爐子裏添了塊柴,火光映着黑板上那片未完成的花田,突然覺得,那些埋在土裏的種子,不光在等着春天,也在等着這些慢慢敞開心扉的人。
張寡婦端來碗熱騰騰的紅薯粥,瓷碗邊結着層薄霜。“我把你說的油菜花田講給城裏遊客聽,他們說開春要來寫生呢。” 她往粥裏撒了把糖,“這叫啥?無心插柳柳成蔭?”
姜硯禾舀了勺粥,熱乎氣糊在臉上,帶着紅薯的甜香。“叫土地不負有心人。” 她望着窗外漸亮的天色,仿佛已經看見千畝花田在春風裏搖晃,金色的花浪推着稻浪,一直涌到天邊。
屋檐下的冰棱在晨光裏慢慢融化,水珠滴在地上,像在爲來年的花開計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