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四十五分,秒針在老式掛鍾上咔嗒劃過,將夜的寂靜割開一道細碎的口子。
江城醫科大學男生宿舍三樓,307室的燈光像枚殘燭,在整棟漆黑的宿舍樓裏孤伶伶亮着。屋裏只有一盞裹着半圈泛黃醫用膠布的台燈,昏黃光線斜斜鋪在堆滿課本的書桌,醫學教材摞得快齊到下巴,縫隙裏塞着幾張邊緣卷翹的草藥筆記,紙邊還沾着點曬幹的艾葉碎。牆角立着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帆布磨出細密的毛邊,右下角凝着幾塊深褐色的泥漬——那是上周回苗寨祭祖時蹭上的,一直沒來得及洗。
鐵蛋坐在木椅上,脊背繃得筆直,指尖正順着《本草綱目》的頁邊摩挲。二十一歲的臨床醫學系大三學生,肩背帶着山野勞作練出的寬厚,皮膚是山霧曬出的蜜色,五官算不上周正,單眼皮下的眸子卻沉得像深潭,亮得有勁兒。他穿件洗得領口微鬆的黑色衛衣,配着洗得發白的迷彩褲,腳上那雙回力鞋的鞋邊,還沾着白天送外賣時蹭的雨水。右耳懸着枚小巧的銀環,是祖父臨終前用枯槁的手親自戴上的,銀面刻着極小的苗家圖騰,在昏光裏泛着冷潤的光。
左手食指與中指間夾着根銀針,針尾刻着的苗紋在指腹下輕輕摩挲。明天的解剖課測驗是道生死關——考不過,那筆供他交學費、給寨裏奶奶抓藥的助學金就沒了。白天騎電動車跑了八單外賣,雨裏摔了一跤還賠了客戶二十塊,晚飯就啃了個涼饅頭,回來連沾着泥點的外套都沒脫,徑直坐到了書桌前。眼球早酸得發漲,太陽穴突突地跳,腦袋沉得像灌了鉛,但他不敢眨眼睛,指尖捏着的書頁邊緣,已被汗浸得發皺。
剛伸手抄過桌邊的搪瓷杯,胸口突然竄起一股灼意。
鐵蛋的動作猛地頓住,眉峰瞬間擰起。衛衣內袋裏的東西像塊燒紅的碎炭,貼着心口皮肉發燙。他飛快掏出來,掌心躺着枚鴿子蛋大小的古玉,青灰色的玉面上嵌着幾縷暗紅沁痕,那是祖父咽氣前,攥着他的手硬塞進懷裏的,說“能護你活”。
此刻,那些暗紅沁痕竟在緩緩滲血。
他眸色一緊,忙用衛衣袖口去擦。可那血珠偏不沾布,反倒順着玉面的紋路漫開,越擦越濃,像是玉髓裏藏着一汪血泉,正慢慢往外涌。恰在這時,窗外的雲裂了道縫,銀白月光斜斜潑進來,正落在玉墜上——青灰玉身驟然泛起一層妖異的紅光,將他臉上的影子投在牆上,像被風吹得輕輕抽搐。
鐵蛋猛地攥緊玉墜,刺骨的涼意順着指縫爬上來,直鑽小臂經脈。他抬眼掃過房門,插銷插得死死的;再瞥向窗戶,玻璃上還留着白天雨打後的水痕,完好無損。宿舍裏只剩他一人,隔壁306傳來胖子均勻的鼾聲,連樓下宿管大爺的咳嗽聲都聽得真切——他打小在苗寨練出的耳力,連老鼠啃牆根都能辨出方位,可剛才那瞬間,竟沒察覺半點異樣。
沙啞的聲音突然撞進腦仁。
不是從耳朵聽來的,沒有空氣震動的痕跡,更不是困極了的幻聽。那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三十年,又沉得像埋在墳裏的老木頭,字字都往腦髓裏鑽:“小崽子,想學活死人肉的本事嗎?”
鐵蛋“噌”地站起身,木椅腿在水泥地上劃出刺耳的尖嘯,在寂靜的夜裏格外瘮人。宿舍空蕩蕩的,書桌、床鋪、牆角的帆布包,都還是原樣,可心跳卻像要撞碎肋骨,後背的冷汗順着脊椎往下淌,浸溼了衛衣領口。他低頭再看掌心,玉墜的紅光已經褪去,可那血還在滲,在掌心積成一小汪,黏得像未幹的樹脂。
左眼突然傳來鑽心劇痛。
像有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眼球,眼前“嗡”地炸開一片金星。他慌忙抬手去捂,視野卻開始扭曲——空中浮起密密麻麻的金色絲線,縱橫交錯成模糊的字跡,有的像《千金方》裏的古方配伍,有的卻像寨裏老巫祝畫的符篆,快得來不及看清,就化作金粉散了。
痛感驟然消失。
屋裏又恢復了死寂,只剩台燈的鎢絲在輕微嗡鳴。鐵蛋僵在原地,指節因爲攥緊玉墜而發白,指甲幾乎嵌進掌心皮肉。下唇被虎牙咬出一道血痕,鐵鏽味在舌尖散開。腦子裏反復回響着那句話,還有那些轉瞬即逝的金紋——不是幻覺,絕不是。
他慢慢坐回椅子,動作穩得不像剛經歷過怪事,只是將玉墜重新塞回胸口內袋,貼着皮肉藏好。手還有些發顫,但夾着銀針的指尖依舊穩當。他翻開桌角的硬殼筆記本,掏出半支斷墨的中性筆,飛快寫下幾行字:“子時,玉墜灼燙、滲血、發聲。左眼劇痛,見金色符文。”筆跡比平時潦草,最後一個“文”字的豎劃,拖得老長,像道未幹的血痕。
寫完,他合上書脊,既沒撕,也沒燒,就那樣壓在《本草綱目》下面。重新擰亮台燈,目光落在“屍解”條目上,可那些鉛字在眼前晃來晃去,一個也進不了腦子。眼角的餘光,始終黏着胸口的位置——隔着兩層布料,仍能感覺到那絲溫熱,像揣着塊剛從灶灰裏扒出來的紅薯。
右手的銀針還在指間轉着,針尖泛着冷冽的光。
從小在苗寨長大,他見過太多醫學解釋不了的事。寨裏的接生婆能用三根艾草稈吊回難產的產婦,後山的老獵人能聽懂蛇的警告,老人常說,有些老物件會認主,不到時辰是死的,時辰一到,就會醒過來。祖父去世那夜,也是這樣抱着塊玉,枯手抓着他的手腕,嘴裏念着誰也聽不懂的苗語,直到斷氣,手指都沒鬆開。
鐵蛋將銀針轉了半圈,針尖對着自己的虎口,輕輕扎了一下。刺痛感傳來,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他不怕邪祟——寨裏的孩子,誰沒跟着老人在墳地守過靈?他怕的是,自己沒本事掌控這東西,怕哪天這“本事”沒學會,反倒丟了助學金,斷了自己和奶奶的活路。
半小時過去了,他一動不動。燈沒關,門沒鎖,人始終坐在桌前。窗外的月光移到了床沿,整棟宿舍樓徹底靜了下來,連隔壁的鼾聲都低了下去。遠處的街燈滅了,偶爾有晚歸的汽車駛過,車燈在牆上投下轉瞬即逝的光影。
他的眼睛一直沒閉。
胸口的玉墜還在發熱,滲血已經幹了,在皮膚上留下一圈暗紅印記。貼着那處,能清晰感覺到微弱的跳動,輕得像剛成型的胎心跳動,和自己的心跳漸漸重合。
他知道,今晚別想睡着了。
這種事,不該發生在他身上。他學的是解剖台上的肌肉紋理,是顯微鏡下的細胞結構,是病理報告上的數值變化,不是老人口中的鬼神之說。可掌心的血漬是真的,腦仁裏的聲音是真的,左眼殘留的灼痛感也是真的,像被什麼東西烙了個印。
他低頭看向指間的銀針,針尖沾着點虎口的血珠,在燈光下泛着紅。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在褲兜裏震動了一下——是外賣平台的提醒,明日的接單權限已開放。鐵蛋沒動,連眼皮都沒抬。
屋裏只有台燈的嗡鳴,還有胸口那道微弱的跳動。
他靠在椅背上,左手始終按在玉墜的位置,指腹輕輕摩挲着布料下的玉紋。眼睛睜着,盯着天花板的水漬——那是去年雨季漏雨留下的,形狀像個彎腰的人影,在昏光裏忽明忽暗。
又過了二十分鍾,那沙啞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輕得像風吹過耳道,卻又字字清晰:“三天沒沾熱湯的人,聞見灶煙就挪不動腳。你呢?見着快斷氣的,是不是攥針的手就先癢了?”
鐵蛋的睫毛顫了顫,沒抬頭。
他徹底確定了,這不是幻覺。
只是握着銀針的手,悄悄收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