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清晏不喜歡醫院。
消毒水的味道試圖掩蓋一切生老病死的痕跡,卻總讓她覺得虛僞。尤其是停屍間,這裏是法律與生命的灰色交界地帶,冰冷,真實,且充滿了未言之語。
她站在不鏽鋼解剖台前,看着台上那個被白布覆蓋的輪廓。保羅·陳,諾亞生物科技的前首席科學家,也是她此次案件的唯一關鍵證人。三十六小時前,他在警方提供的安全屋裏,被發現在浴室內“意外”滑倒,後腦撞擊浴缸邊緣,當場死亡。
“意外。”陸清晏在心裏冷冷地重復這個詞,像含着一塊冰。
她穿着Max Mara的早秋系列駝色羊絨大衣,身姿挺拔,與這間充滿福爾馬林氣味的房間格格不入。三十八年的歲月賦予她的不僅是眼角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紋路,更是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讓陪同的年輕警官下意識地保持了距離。
“陸律師,法醫的初步鑑定報告已經出來了,確認是意外。”警官試圖打破沉默。
陸清晏沒說話,只是用戴着黑色皮質半指手套的手(一種格鬥訓練留下的習慣,也隔絕了與外界不必要的接觸),輕輕掀開了白布的一角。保羅·陳青白的臉露了出來,雙目緊閉,表情是一種凝固的驚愕。
“第一現場勘查照片。”她伸出手,語氣沒有波瀾。
警官連忙遞上平板。陸清晏快速滑動,放大浴室細節:防滑墊略微移位,沐浴液瓶子倒在地上,一切看起來都符合意外場景。但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浴缸邊緣那處撞擊點上——痕跡過於“幹淨”了,缺乏多次掙扎或滑倒時可能留下的雜亂刮擦。
“負責屍檢的是哪位醫生?”她問,視線仍停留在照片上。
“是江挽歌,江主任。我們局裏的特聘法醫學顧問,她的報告一向是鐵證。”
江挽歌。陸清晏聽過這個名字。醫學界的明星,以技術精湛和……美貌著稱。傳聞中,她能讓最焦躁的病人家屬平靜下來,也能在學術會議上讓持反對意見的同行心悅誠服。
這時,停屍間的門被推開。
一陣極淡的苦橙花香氣,率先驅散了部分消毒水的味道。隨即,一個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走了進來。
即使是見慣了各界精英的陸清晏,也在心底微微一頓。
江挽歌的身高在女性中相當出衆,白大褂並未完全掩蓋其下剪裁合體的深藍色針織連衣裙所勾勒出的曲線。栗色長發在腦後挽成一個鬆散而優雅的發髻,幾縷碎發垂在頸側,平添幾分慵懶。她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疲憊與悲憫,眼神溫和,看向陸清晏時,帶着專業的審視。
“陸律師?”她的聲音和傳聞中一樣,溫柔,微啞,像羽毛拂過心尖,但與這停屍間的冰冷形成奇異反差。
“江主任。”陸清晏頷首,目光銳利如常,“我對陳博士的死因有幾點疑問,希望能查閱詳細的屍檢記錄,包括所有微觀解剖影像和數據。”
江挽歌走到解剖台另一側,與陸清晏隔着一具屍體相望。她戴上手套,動作不疾不徐,帶着一種常年執手術刀形成的穩定節奏。
“我的報告已經提交,所有程序符合規範。”她抬起眼,那雙嫵媚的桃花眼裏,此刻是純粹的理性,“陸律師,我知道你不願接受這個結果,但有時候,真相就是最簡單的那種。”
“真相往往隱藏在‘簡單’之下,江醫生。”陸清晏迎着她的目光,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比如,死者後腦的撞擊傷,受力角度與滑倒的力學模型存在約百分之五的偏差。又比如,他指甲縫裏提取到的微量纖維,與安全屋提供的浴巾材質不完全匹配。”
江挽歌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她沒想到這位大律師看得如此之細,而且顯然做了充足的功課。
“百分之五的偏差在合理誤差範圍內。至於纖維,可能是之前沾染的。”江挽歌拿起一旁的平板,調出屍檢影像,“請看,顱內出血狀況、頸椎受損程度,都完全符合一次後仰摔倒造成的加速-減速損傷。沒有約束傷,沒有中毒跡象,沒有任何第三方施加暴力的證據。”
影像在屏幕上滾動,冰冷的科學數據似乎支撐着“意外”的結論。
兩個女人,一個冷冽如冰,一個溫潤似水,在這生死之地上,展開了一場無聲的較量。空氣仿佛凝固,連年輕的警官都感到了壓力,屏住了呼吸。
“沒有證據,不代表沒有發生。”陸清晏緩緩道,她的視線從屏幕移開,牢牢鎖住江挽歌,“也許,是施加暴力的人,手段過於高明。”
江挽歌放下了平板,雙手交疊放在身前,這個姿勢讓她看起來既專業又帶着一絲防御性。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足夠安撫人心,卻也足夠疏離:“陸律師,我是法醫,我的職責是根據客觀證據得出結論。而不是根據……推測。”
“法律同樣基於證據,但更需要邏輯鏈的完整。而現在的邏輯鏈,存在我無法忽視的斷點。”陸清晏向前微微傾身,聲音壓低,只有她們兩人能聽清,“江醫生,你確保你的‘客觀’,沒有被任何東西影響嗎?”
這話問得極具侵略性,幾乎是在質疑江挽歌的專業操守。
江挽歌臉上的笑容淡去,那雙總是含着春水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沉澱下來,變得幽深。她沒有回避陸清晏的逼視,反而迎了上去。
“陸律師,質疑我的專業,需要證據。”她的聲音依舊溫柔,但內核已然堅硬,“就像你堅持你的懷疑一樣。”
四目相對,冰與火的界限在無聲中變得模糊。她們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極其強大的、不容撼動的內核,以及一絲對彼此領域的不妥協。
就在這時,江挽歌白大褂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用手按了一下口袋,動作很快,但陸清晏注意到,她那總是穩定的指尖,似乎有零點幾秒的凝滯。
“抱歉。”江挽歌恢復常態,對警官點頭,“後面還有工作。”
她轉身離去,苦橙花的氣息漸漸消散,停屍間重新被冰冷的消毒水味占據。
陸清晏站在原地,目光重新落在保羅·陳冰冷的遺體上。她知道,從江挽歌這裏,她無法用常規手段得到更多。
但剛才江挽歌那個微小的、按口袋的動作,以及瞬間的眼神變化,像一枚投入冰湖的石子,漾開了漣漪。
這個看似完美契合“溫柔名醫”身份的女人,身上似乎也帶着某種不願爲人知的秘密。
陸清晏收回目光,轉身,步伐堅定地走出停屍間。外面的天空是城市常見的、被光污染映照成的暗紅色。
她知道,這場較量才剛剛開始。而她的對手,或許不止是諾亞集團那些藏在陰影裏的人。
還有那個叫江挽歌的女人。
她拿出手機,撥通了助手的電話:“幫我查兩件事。第一,保羅·陳死亡前後七十二小時內,所有出入安全屋人員的詳細背景。第二,”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光,“我要江挽歌主任所有的公開資料,以及……非公開的,能查到的一切。”
夜幕下的鏡城,流光溢彩,卻照不亮某些深不見底的黑暗。而兩股強大的力量,已經在這個平凡的夜晚,完成了她們的第一次碰撞,命運的齒輪,開始緩緩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