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燈如同流淌的熔岩,將夜之城永夜的天空染成一種病態的瑰麗。高聳入雲的摩天樓宇刺破陰沉的雲層,那是公司巨頭們的巢穴,它們的徽標——猙獰的龍、冷峻的鷹、或是簡約到極致的幾何圖形——如同新時代的神祇圖騰,在數百米高的巨幕上冷漠地俯視着衆生。更低矮些的地方,是盤根錯節的立體交通網絡,懸浮飛車拖着光尾,像受驚的螢火蟲在鋼鐵叢林的縫隙間瘋狂穿梭。空氣中永遠彌漫着一種復雜的味道:廉價合成食物的添加劑香氣、金屬和機油揮之不去的鏽蝕味、角落裏垃圾堆散發出的腐臭,以及若有若無、來自上層淨化區的、被稱爲“新風”的虛假清新劑氣味——那是財富和權力的味道,遙不可及。
而在這一切之下,在城市最底層的溝壑中,生命以另一種形態頑強而扭曲地滋生着。這裏是“鏽帶區”,夜之城龐大軀體上一塊流膿的瘡疤。街道狹窄、潮溼,頭頂是密如蛛網、裸露在外的各種管線,滴落着不明液體。全息廣告牌在這裏也顯得格外廉價和色情,閃爍不定地推銷着劣質義體、違禁神經藥劑或是能夠提供短暫慰藉的虛擬幻境。隨處可見改裝了戰鬥義肢、眼神凶戾的幫派分子,以及蜷縮在角落、身體因過度植入而變得畸形的流浪漢。重金屬音樂和某種迷幻電子音效從兩旁的店鋪裏溢出,混雜着叫罵聲、電流的嗡鳴,構成一曲永不停歇的、屬於底層世界的混亂交響樂。
在這片光怪陸離的混亂中,一個身影顯得格格不入。
她叫達婭。至少在幾個小時前,她還堅信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生活在21世紀初都市裏的女孩。現在,她正蜷縮在這條散發着刺鼻腐臭和霓虹燈輝的陰暗小巷的垃圾箱後面,身上穿着一套……嗯,姑且稱之爲強化版的女仆裝。
布料不再是漫展上那種廉價的化纖面料,而是變成了一種堅韌、帶有微妙彈性的未知材質,黑白兩色依舊,但邊緣勾勒着幾乎難以察覺的淡藍色光紋,似乎在緩慢地呼吸。它意外地合身且舒適,甚至能感覺到一絲奇異的溫度調節功能,隔絕了巷子裏特有的陰冷潮溼。然而,最讓她感到不知所措的,是左手緊緊攥着的一面盾牌。
那面原本爲了還原她最喜歡的某個遊戲角色而特制的輕便塑料復合盾牌,此刻沉重得讓她手腕發酸。塑料質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閃爍着金屬幽光的復合材質,邊緣圓滑但看起來異常堅固,盾面中心有一個簡約的、仿佛能量核心般的微光點。它像一面真正的、應該出現在戰場上的塔盾的縮小版,與她這身女仆裝搭配在一起,荒誕得讓人想哭。
記憶如同破碎的潮水,沖擊着她仍在嗡嗡作響的大腦。
……
幾小時前,陽光明媚,空氣清新。那是一個屬於青春、歡笑和二次元的周末。市中心最大的會展中心人聲鼎沸,到處都是奇裝異服的COSER和興奮拍照的人群。
“達婭!看這邊!”好友小琳舉着手機,鏡頭對準她。
達婭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裙擺,臉上泛起紅暈。這套女仆裝是她省吃儉用攢錢定做的,細節上難免有些粗糙,裙邊的蕾絲有點歪,頭飾上的緞帶材質也略顯廉價,但她已經非常滿意了。爲了盡可能還原角色,她還特意拜托手巧的學長用輕便的塑料和復合材料打造了這面頗具特色的圓盾,雖然沒什麼實際重量,但舉在手裏,感覺立刻就來了。
她舉起那面輕飄飄的盾牌,擺出一個自認爲很帥氣的姿勢,引得朋友們一陣嬉笑打鬧。
“哇!達婭今天超可愛!”
“還原度很高嘛!盾牌自己做的?”
“是啦是啦,別拍了,好羞恥……”
空氣中彌漫着薯片、可樂和防曬霜的味道,背景音樂是各種動漫主題曲的混剪。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穹頂灑下來,暖洋洋的。那是屬於她的、平凡而溫馨的日常。沒有永無止境的霓虹,沒有刺鼻的合成氣味,沒有植入義體帶來的隱隱作痛,更沒有時刻需要警惕的暴力威脅。最大的煩惱可能是期末考試的論文,或者是對未來就業的一絲迷茫。
漫展在意猶未盡中結束。她和朋友們道別,抱着裝有便服和雜物的袋子,踏上了回家的路。夕陽給城市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一切都顯得那麼安寧而真實。
然後,意外發生了。
一個色彩鮮豔的皮球滾到了車流不息的馬路上。緊接着,一個看起來只有三四歲的小男孩,咯咯笑着,掙脫了母親的手,搖搖晃晃地追了過去。
刺耳的刹車聲?不,更像是某種重物撕裂空氣的呼嘯。
時間仿佛被拉長。達婭看到母親驚恐扭曲的臉,看到周圍行人驟縮的瞳孔,看到那輛龐大的、似乎失去了控制的貨運卡車,像一頭脫繮的鋼鐵巨獸,帶着無可阻擋的勢頭沖向那個小小的身影。
思考是多餘的。
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她扔掉了手中的袋子,用盡全力沖了上去。那面輕便的塑料盾牌似乎被她下意識地舉在了身前。
“砰——!”
不是金屬撞擊的巨響,而是一種沉悶的、仿佛所有內髒都被瞬間擠壓、碾碎的聲音。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感知。她感覺自己像是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世界在眼前瘋狂旋轉,最後歸於一片黑暗。
死亡……應該是這樣的嗎?
意識並沒有完全消散,而是漂浮在一片混沌之中。沒有預想中的天堂聖光,也沒有地獄的業火。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光怪陸離、難以名狀的空間。
這裏沒有上下左右的概念,腳下是流動的、如同極光般變幻的色彩,頭頂則懸浮着無數閃爍的、類似遊戲UI界面的懸浮窗口,顯示着各種看不懂的數據和動態星圖。空氣中飄浮着各種零食袋——薯片、巧克力棒、仙貝,有些還是她熟悉的品牌,但它們就像失重一樣,慢悠悠地打着轉。遠處,似乎還有巨大的、半透明的數據流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發出悅耳的、類似八位機遊戲的背景音樂。
她以一種靈魂狀態存在着,沒有實體,卻能“看”到和“感知”到這一切。
然後,她看到了那個“存在”。
空間的正中央,一個穿着繁復華麗櫻花紋樣和服的少女,正盤腿坐在一個散發着柔和白光的懸浮墊子上,背對着她。少女有着一頭如同月華流瀉般的銀色長發,用精致的珊瑚發簪綰起。最引人注目的,是從發間伸出的、毛茸茸的白色狐狸耳朵,以及在她身後,因爲情緒激動而微微晃動着的、同樣毛茸茸的幾條白色大尾巴。
少女正全神貫注地對着面前一個巨大的、幾乎占據了她全部視野的全息屏幕,雙手在一個浮空鍵盤和某種奇特的感應控制器上飛快操作着。屏幕上是一場視覺效果爆炸到極致的戰鬥,絢爛的技能光效幾乎要溢出屏幕,伴隨着“噼裏啪啦”的激烈按鍵聲和少女時不時的碎碎念。
“啊啊啊!這個BOSS的AOE範圍怎麼這麼大!奶媽呢奶媽呢!快給我抬一口!”
“輸出輸出!別劃水啊你們!”
“嘖,又沒躲開……這彈幕是人能躲的嗎?”
達婭的靈魂茫然地漂浮着,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景象。這裏是死後的世界?還是某種幻覺?她下意識地想要靠近,想要詢問。
“那個……請問……”
她的“聲音”在這個奇異空間裏形成了一道微弱的意念波動。
就是這一下。
“哇啊啊——!”
和服少女,或者說,那位名爲“若藻”的高維存在,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擾嚇得一個激靈,手一抖,屏幕上她那造型華麗、周身環繞着九尾狐虛影的遊戲角色,因爲一個微小的操作失誤,沒能躲開最終BOSS毀天滅地的終極技能,發出一聲悲鳴,血條瞬間清零,化作一道白光消失。
屏幕中央,出現了巨大的“GAME OVER”字樣。
時間仿佛凝固了。
若藻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她的容顏精致得不可思議,如同精心雕琢的人偶,紫色的眼眸此刻卻燃燒着顯而易見的怒火,臉頰氣鼓鼓地嘟起,幾條大尾巴也炸開了毛,像幾團巨大的蒲公英。
“誰啊?!哪個不長眼的在這個時候打擾我打團本?!知不知道我刷這個首通刷了三天了!馬上就要過了!”她的聲音清脆悅耳,但此刻充滿了暴躁。
達婭的靈魂瑟縮了一下,雖然她並沒有實體可以瑟縮。“對、對不起……我……我不知道這是哪裏……我好像……死了?”
若藻瞪着那雙漂亮的紫眸,上下打量着達婭這團微弱的光影,目光尤其在她那身即使作爲靈魂狀態也依舊保持原樣的女仆裝和塑料盾牌上停留了片刻,眼神裏的怒氣漸漸被一種混合着嫌棄和“真麻煩”的情緒取代。
“嘖……低維世界的亡魂?怎麼飄到這裏來了……”她揉了揉眉心,一副頭疼的樣子,“真是的,‘觀測者協議’又出BUG了?還是我剛才吃零食的時候不小心把維度屏障磕了個縫?”
她揮了揮手,驅散面前屏幕上“GAME OVER”的字樣,嘴裏不停嘟囔着:“算了算了,趕緊處理掉,還能趕上下一把組隊……”
她甚至沒耐心聽達婭再說些什麼,目光在身旁隨意掃視着。旁邊漂浮着一堆五顏六色、散發着不同能量波動的光球,它們像是有生命般緩緩旋轉、沉浮。若藻看都沒仔細看,隨手就從那堆“技能光球”裏就近抓了一個。
那光球呈現出一種溫和的乳白色,內部似乎有細微的數據流在轉動。
“嗯?這是什麼來着?”若藻瞥了一眼光球內部隱約顯現的、類似於茶壺、掃帚和盾牌形狀的模糊圖標組合,又瞥了一眼達婭靈魂狀態下的女仆裝和盾牌,撇了撇嘴,“哦,‘女仆長系統’?好像是某個試驗場淘汰下來的舊型號……嘛,反正都是服務人,差不多啦差不多啦!”
她像是處理一件急於脫手的垃圾,隨手就將那個乳白色的光球朝着達婭的靈魂塞了過去。
“拿着拿着,算是補償我的精神損失和團本記錄!趕緊去該去的地方吧!”
光球觸達達婭靈魂的瞬間,便毫無阻礙地融入了進去。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席卷了她,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溫暖的信息流正在強行涌入她的意識核心,與她的存在本身緊密綁定。
“等、等等!這是什麼?女仆長系統?我不要!我……”達婭試圖反抗,但那股力量強大得不容置疑。
“由不得你挑三揀四啦!走你!”若藻不耐煩地打斷她,正好看到旁邊一個剛隨機打開、通往某個充滿混亂與高科技信號世界的光門,想也沒想,抬起穿着白襪和木屐的腳,對着達婭的靈魂輕輕(對她而言是輕輕)一踹。
“別再來打擾我打遊戲了!”
“啊啊啊啊——!”
失重感再次襲來,比被卡車撞飛時更加強烈。眼前的奇異空間、閃爍的UI、飄浮的零食袋、以及那個氣鼓鼓的狐狸耳少女,都在瞬間被無限拉長、扭曲,最後化作一片令人眩暈的色彩亂流。
……
冰冷的、帶着腐臭和鐵鏽味的空氣涌入鼻腔,將達婭從昏迷與混亂的記憶中徹底嗆醒。
她劇烈地咳嗽着,撐起身體,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冰冷的、潮溼的水泥地面透過女仆裝堅韌的布料傳遞來真實的觸感。她環顧四周,心髒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陰暗,逼仄,堆滿了廢棄的金屬零件、破損的電子設備和散發着惡臭的垃圾袋。牆壁上塗滿了意義不明的噴鴉,覆蓋着厚厚的油污。頭頂,縱橫交錯的管道滴着水,發出單調的“滴答”聲。而更上方,透過狹窄的、被切割成一條縫的天空,是夜之城那永恒不變的、瑰麗而病態的霓虹色彩,它們像活物一樣,將詭異的光斑投射到巷子的地面上,與深沉的黑暗形成殘酷的對比。
她真的……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一個看起來糟糕透頂的世界。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女仆裝變了,不再是漫展上那套,而是現在這套堅韌、帶有呼吸光紋的奇異服飾。她抬起手,那面沉重的、閃爍着金屬冷光的復合盾牌依舊緊緊握在左手中,冰冷的觸感是如此真實,提醒她這一切並非噩夢。
就在這時——
【叮——!檢測到宿主意識清醒,環境掃描完成。】
【“女仆長的守護秩序系統”正式啓動,正在與宿主靈魂進行深度綁定……綁定成功。】
【當前世界:夜之城(編號Earth-737-Δ崩壞態)。世界威脅等級:高。】
【核心指令加載:於混亂中建立秩序,於黑暗中守護微光。】
【新手引導任務發布:生存。請宿主在當前位置安全存活至天亮。】
【任務獎勵:系統基礎功能解鎖。】
一連串冰冷、毫無感情的電子合成音,直接在她的腦海中響起。同時,一個簡約的、半透明的藍色UI界面在她視野的右下方展開,上面清晰地顯示着幾行文字,正是剛才聽到的內容。
達婭徹底愣住了。
系統?女仆長?任務?生存?
這一切遠遠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大學生,喜歡動漫和遊戲,最大的願望是畢業後找份安穩的工作,平淡地生活下去。爲什麼是她?爲什麼要把她扔到這種地方?那個叫若藻的高維存在,就這麼隨意地決定了她的命運嗎?
憤怒、恐懼、委屈、茫然……種種情緒如同沸水般在她心中翻滾。她想哭,想大聲尖叫,想回到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回到朋友們身邊。
但巷子外傳來的、越來越近的嘈雜腳步聲和粗魯的叫罵聲,打斷了她即將決堤的情緒。
“媽的!那小子跑哪兒去了?”
“肯定躲進這條巷子了!敢偷我們‘鐵爪幫’的東西,活膩歪了!”
“找到他,把他的手卸下來當紀念品!”
沉重的、帶有明顯金屬義肢觸地的腳步聲清晰地傳來,伴隨着能量武器充能的微弱嗡鳴。
危險!
達婭的心髒驟然縮緊。她幾乎是連滾爬爬地,將自己更深地藏匿於垃圾箱後方的陰影裏,雙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露出一點聲音。那面沉重的盾牌被她緊緊抱在懷裏,冰冷的金屬貼着她的胸口,似乎能稍微壓制住那瘋狂擂動的心跳。
她屏住呼吸,透過垃圾箱的縫隙,看到幾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堵住了巷口。他們身上布滿了粗糙裸露的金屬義肢,反射着霓虹燈冰冷的光。手臂被改裝成了旋轉的電鋸或是閃爍着危險紅光的沖擊鑽頭,臉上帶着猙獰的傷疤和植入體,眼神凶暴,如同擇人而噬的野獸。
這就是夜之城。這就是她即將面對的“平凡”的終結。
在這個崩壞的、被混亂與剝削主宰的世界裏,她,達婭,一個被迫綁定了“女仆長系統”的普通靈魂,她的故事,或者說,她爲了生存而必須進行的掙扎,才剛剛開始。而那所謂的“守護”與“秩序”,在這個極端個人主義、弱肉強食的深淵中,又該如何萌芽?她不知道。此刻,她唯一的念頭,就是活下去。
冰冷的盾牌邊緣硌着她的手臂,腦海中那個冰冷的系統界面依舊懸浮着,【生存】兩個字,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鎖,也像是一絲微弱、但確實存在的光。她深吸了一口這污濁不堪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眼睛死死地盯着巷口那幾個正在搜尋獵物的身影,等待着,或許是她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個黑夜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