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那扇反鎖的門,如同一道無形的界碑,矗立在這個家的中心,將原本緊密的空間割裂成兩個冷漠的世界。自那晚之後,王秀雅徹底進入了冷戰狀態。她刻意錯開與陳立東同時在家的時間,早出晚歸。即使偶爾在清晨的廚房或者傍晚的客廳不可避免地碰面,她也完全視陳立東爲無物,眼神不會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更別提開口說話。家裏安靜得可怕,只有她開關房門、在客衛洗漱時發出的細微聲響,提醒着陳立東,這個家裏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陳立東一開始還殘存着的那點“等她冷靜”的希望,在這日復一日的冰冷隔絕中,漸漸被消磨得所剩無幾。他開始習慣睡在寬敞卻空蕩的主臥,習慣一個人坐在餐桌旁吃不知滋味的晚餐,習慣家裏這種死寂般的沉默。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公司,似乎只有在那間堆滿樣品和文件的辦公室裏,在處理不完的事務和電話中,才能暫時忘卻家裏的令人窒息的氛圍。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家庭的裂痕尚未找到彌補的可能,事業上的麻煩卻已悄然而至。
這天上午,陳立東照例給合作了快五年的老客戶,興華超市的采購經理趙永貴打電話。興華超市是他們誠業商貿在本地市場一個相當重要的銷售渠道,雙方合作一向愉快,每年的合同續籤都只是走個形式。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趙永貴熟悉的聲音,但不知怎的,聽起來似乎少了往日的熱絡,多了幾分客套的疏離。
“趙經理,您好啊,我是立東。眼看季度末了,咱們下個季度的供貨合同,您看什麼時候方便,我讓業務員給您送過去核對一下?”陳立東語氣如常地說道。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才響起趙永貴略顯含糊的聲音:“哦,陳總啊……這個,合同的事情,不急,不急。”
陳立東心裏咯噔一下,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對勁。趙永貴是個爽快人,以往這種時候,早就主動催促了。他按下心中的疑慮,笑着繼續道:“流程還是要走的嘛,早點定下來,我們這邊也好安排庫存和配送,確保不影響您那邊的銷售。”
“呃……陳總,說實話,”趙永貴的語氣變得更加猶豫,甚至帶着點刻意的爲難,“今年這邊情況有點變化,上面抓成本抓得特別緊。你們公司的產品嘛,質量和服務我們是信得過的,就是……就是這個價格方面,確實有點……有點超出我們這次的預算了。”
“價格?”陳立東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趙經理,我們合作這麼多年,價格一直都是按照最初談好的階梯政策走的,這幾年原材料漲了不少,我們給您的價格可從來沒動過啊。這點您是最清楚的。”
“是是是,陳總您的誠意我明白。”趙永貴連忙附和,但話鋒依舊,“但今年確實特殊,壓力大啊。這樣吧,合同的事我們再緩緩,我再跟上面爭取爭取,看看有沒有回旋的餘地。我這邊還有個會,先這樣?”
不等陳立東再說什麼,趙永貴便急匆匆地掛了電話。
聽着手機裏傳來的忙音,陳立東握着手機,久久沒有放下。不對勁,非常不對勁。趙永貴最後那幾句托詞,敷衍得幾乎不加掩飾。價格問題?這根本站不住腳。興華超市近年來擴張迅速,對他們的供貨量只增不減,怎麼可能突然因爲這點長期穩定的價格而拒絕續約?而且,趙永貴言語間的閃爍其詞,完全不像他以往幹脆利落的作風。
一種莫名的、帶着不祥預感的警惕,從心底緩緩升起。他立刻叫來了負責興華超市這條線的業務主管,詢問近期與興華的對接是否出現什麼問題。業務主管也是一頭霧水,表示一切正常,上周還剛按計劃送完貨,客情關系維護得也很好,沒聽說任何不滿。
這就更蹊蹺了。陳立東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一個合作穩定、彼此知根知底的老客戶,突然毫無征兆地、用如此牽強的理由拒絕續約,這背後一定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原因。
他沉吟片刻,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電話那頭是他多年的好友,也是同在本地商貿圈裏摸爬滾打的張海濤。張海濤路子廣,人脈廣,消息靈通。
“海濤,是我,立東。跟你打聽個事,興華超市采購部那邊,最近是不是有什麼變動?或者,他們是不是接觸了新的供應商?”
張海濤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帶着點驚訝:“興華?趙永貴那兒?沒聽說他們內部有什麼變動啊。怎麼了?你們合作出問題了?”
陳立東把趙永貴拒絕續約,並以價格爲由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
“價格問題?扯淡吧!”張海濤嗤笑一聲,“老趙那人精,你們合作這麼久,他壓誰的價格也不可能壓你的啊。這事聽着是有點邪乎。你等等,我幫你問問,我有個小兄弟跟他們倉儲那邊挺熟,看能不能打聽出點啥。”
“謝了,海濤,有消息馬上告訴我。”
掛了電話,陳立東心頭的陰雲並未散去,反而更加濃重。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處理手頭其他工作,但效率明顯低下,心思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興華那邊。
下午三點多,張海濤的電話回了過來,語氣帶着一絲凝重和確定:“立東,問出點東西了。”
陳立東立刻坐直了身體:“怎麼說?”
“我那小兄弟說,他前幾天確實聽到趙永貴在辦公室跟人打電話,提到什麼‘新公司’、‘報價’、‘再考慮考慮’之類的。他留了個心眼,湊巧看到了趙永貴桌上的一份文件,抬頭好像是一家叫……叫‘晟明商貿’的公司。這家公司以前從來沒聽說過,應該是新注冊沒多久的。”
“晟明商貿?”陳立東在腦子裏快速過濾了一遍,毫無印象。
“對,就是這家。給出的報價,據說只比你們誠業的略低一點點,幾乎就是貼着你們的底線來的。”張海濤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重點來了,我讓我那兄弟又拐彎抹角地問了問興華裏面別的渠道的人,有人隱約提到,之前好像見過一個挺年輕的生面孔,來找過趙永貴幾次。那個人……描述的樣子,聽起來有點像……就是你上次跟我提過的,那個姓李的,叫李建明的小子。”
李建明!
這個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陳立東腦中所有的迷霧和猜測!
怎麼會是他?他怎麼會和一家新成立的商貿公司扯上關系?又怎麼會如此精準地找到興華超市,並且給出一個恰好比誠業略低、極具誘惑力和針對性的報價?
刹那間,壽宴上李建明那過分活躍的身影,王秀雅那毫無原則的維護,那五萬不翼而飛的備用金,還有她聲嘶力竭喊出的“信任他比信任你強”……所有這些畫面和聲音,在這一刻瘋狂地交織、碰撞,最終匯聚成一個讓他脊背發涼的結論。
這絕不僅僅是撬走一個客戶那麼簡單!
李建明對他的情況,對他的公司,對他的客戶網絡,似乎了解得過於清楚了!他是怎麼知道的?是誰在不知不覺中,向他透露了這些商業上的關鍵信息?
陳立東握着手機的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顫抖,手心裏一片冰涼的冷汗。他對着電話那頭的張海濤,聲音幹澀得幾乎不像自己的:“海濤,謝了,這個消息……很重要。”
“立東,你沒事吧?”張海濤聽出了他語氣的不對勁,“要真是那小子在背後搞鬼,你可得當心點。這明顯是沖着你來的。”
“我知道。”陳立東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翻涌的驚濤駭浪,“我先查清楚這個‘晟明商貿’到底什麼來頭。麻煩你再幫我留意着,有什麼新消息隨時聯系。”
結束通話,陳立東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斜射進來,映照出空氣中飛舞的微塵,卻照不進他此刻冰冷徹骨的心。
客戶被撬的憤怒還在,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毒蛇盯上、被從內部滲透的毛骨悚然。李建明的身影,不再僅僅是一個攪亂他家庭的討厭鬼,而是化作了一個模糊卻危險的陰影,正朝着他苦心經營的事業,伸出了肮髒的黑手。
而最讓他感到痛苦和窒息的是,那個他曾經最信任、視爲一體的女人,很可能在不知不覺中,成了這條毒蛇潛入他領地的,最便捷的通道。
他走到窗邊,看着樓下川流不息的街道,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和孤立無援,將他緊緊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