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華超市客戶流失的陰影，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陳立東心頭。他暗中托人多方打聽那個“晟明商貿”的底細，但這家新公司似乎藏得很深，注冊信息簡單，實際業務和負責人一時難以摸清。這種敵暗我明的處境讓他倍感焦灼，卻又無處發力。而家裏，那扇始終緊閉的客房門，更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他婚姻的岌岌可危。
就在這種內外交困的低氣壓中，一個日期悄然臨近——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陳立東對着手機日歷上那個被他悄悄標注了愛心符號的數字，發了好一會兒呆。往年的這一天，無論多忙，他們總會精心安排。或許是一頓浪漫的晚餐，或許是一次短途旅行，最不濟，也會互贈禮物，在搖曳的燭光裏回憶相識相知的點點滴滴，感受着彼此眼中那份歷經歲月未曾褪色的情意。
可今年呢？
冷戰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家裏冰冷得如同冰窖。理智告訴他，在這種時候送上禮物，很可能只是自取其辱，那扇反鎖的門不會因此打開。但內心深處，卻有一個微弱而不甘的聲音在掙扎：也許……也許這是一個契機？也許一份充滿誠意的禮物，能讓她想起他們曾經的美好，能成爲打破堅冰的那一把小錘子？
他想起不久前，大概是在那次不愉快的壽宴之前，王秀雅曾拉着他路過市中心那家著名的珠寶店櫥窗，對着裏面一條熠熠生輝的鉑金鑽石項鏈贊嘆了許久。當時她眼裏閃爍的光彩，他至今還記得。那條項鏈的價格不菲，幾乎抵得上他公司小半個月的利潤，他當時只是笑笑，沒有接話。
現在，鬼使神差地，陳立東獨自一人又來到了那家珠寶店門口。他在櫥窗外站了許久，看着燈光下那條設計簡約而優雅的項鏈，鑽石切割面反射出璀璨的光芒。他腦海中浮現出王秀雅戴上它時，脖頸間流光溢彩、笑靨如花的模樣。那一刻，所有的猶豫、委屈和近期的不快似乎都被暫時壓了下去，一種想要挽回、想要證明什麼的沖動占據了上風。
他走進店裏，幾乎沒有過多猶豫，指向那條項鏈：“麻煩把這個包起來。”
刷完卡，看着消費短信上那串令人肉疼的數字，陳立東深吸了一口氣。他告訴自己，錢可以再賺，但如果能借此機會緩和關系，讓這個家重回正軌，一切都值得。他特意讓店員用了最精美的包裝，系上了漂亮的絲帶，懷着一份近乎虔誠的、夾雜着忐忑與微弱希望的心情，將那個沉甸甸的絲絨盒子帶回了家。
結婚紀念日當天，陳立東特意提早結束了工作。他回到家，王秀雅還沒有回來。他將禮物放在客廳茶幾最顯眼的位置，旁邊還放了一束他繞路去買的新鮮百合——那是王秀雅最喜歡的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王秀雅終於回來了。她推開門，一眼就看到了茶幾上的花和禮物，腳步頓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詫異，但隨即又恢復了那種慣常的、冰封般的淡漠。她換好鞋，徑直走向廚房倒水，仿佛那兩樣醒目的東西根本不存在。
陳立東的心，隨着她視而不見的態度，一點點沉下去。他鼓起勇氣，走到廚房門口，聲音有些幹澀：“秀雅，今天……是我們結婚紀念日。茶幾上的禮物，是我給你買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王秀雅背對着他，端着水杯的手頓了頓，沒有回頭，只是極其平淡地“嗯”了一聲，算是聽到了。然後，她端着水杯，繞過站在門口的陳立東，徑直走向客房。
“秀雅！”陳立東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帶着一絲懇求，“我們談談好嗎？就算……就算不看禮物，我們好好說說話行不行？”
王秀雅的腳步在客房門口停住，終於側過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裏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不耐和疏離：“陳立東，我覺得我們現在沒什麼好談的。我說了，需要冷靜。”
說完，她毫不留戀地走進客房，“咔噠”一聲，再次將門反鎖。
陳立東僵在原地，客廳裏百合的清香幽幽傳來，此刻卻像是一種無聲的嘲諷。他看着那扇緊閉的門，又看看茶幾上那束獨自盛放的花和那個孤零零的禮物盒，一種巨大的失落和屈辱感瞬間將他淹沒。他精心準備的驚喜，他試圖挽回的努力，在她眼裏，原來一文不值。
那晚，禮物盒和花束一直在茶幾上放着，沒有人動。第二天，陳立東起床時，發現花束被挪到了角落，禮物盒子不見了。他心裏說不清是鬆了口氣還是更加苦澀，也許，她最終還是收下了吧？哪怕態度冰冷，至少……收下了。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陳立東在公司加班處理因爲興華超市流失而積壓的一些後續問題，心情煩悶。他下意識地點開微信，想看看王秀雅有沒有發什麼動態——雖然明知不可能，這幾乎成了他近期一種習慣性的、自虐般的行爲。她的朋友圈依舊一片空白，或者是對他不可見。
他煩躁地滑動着屏幕，忽然，手機相冊的自動推送提醒跳了出來，顯示有幾張新圖片可能值得回顧。他順手點了進去，大多是些無關緊要的截圖和文件圖片。然而，就在他準備退出時，手指猛地頓住了。
屏幕上，是一張明顯從別人朋友圈截屏下來的圖片。圖片的背景像是在一個燈光曖昧的咖啡館，一個打扮入時、妝容精致的年輕女人正對着鏡頭巧笑嫣然，而她纖細的脖頸上，戴着一條項鏈——那條他省吃儉用、懷着最後一絲希望買回來的鉑金鑽石項鏈！那獨特的吊墜造型和鑽石鑲嵌方式，他絕不會認錯！
截圖上方，還帶着發布人的微信頭像和昵稱。那頭像，赫然是李建明！
陳立東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他手指顫抖着放大圖片，死死地盯着那條項鏈，仿佛要將它盯穿。血液似乎在這一刻沖上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去，留下全身冰涼的麻木。
怎麼會？怎麼會戴在那個女人的脖子上？李建明發的朋友圈？王秀雅保存了這張截圖？
無數個問號像毒針一樣扎進他的腦海。他猛地站起身，抓起車鑰匙，幾乎是沖出了辦公室，一路飛馳回家。
推開家門，王秀雅正敷着面膜，坐在客廳沙發上看着電視綜藝，一副悠閒自在的模樣。
陳立東直接走到她面前，將手機屏幕亮在她眼前，聲音因爲極致的憤怒和克制而變得異常低沉沙啞：“王秀雅，你給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我送你的結婚紀念日禮物，爲什麼會在李建明認識的女人脖子上？爲什麼你會保存這種截圖？”
王秀雅被他的突然發難嚇了一跳，扯下面膜，待看清手機上的圖片後，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又被一種強詞奪理所取代。她皺了皺眉，語氣帶着埋怨，仿佛陳立東在大驚小怪：“你吼什麼吼？不就是一條項鏈嗎？”
她瞥了一眼手機屏幕，輕描淡寫地說道：“建明前兩天說他一個女性朋友幫了他一個大忙，他想感謝一下人家，但是手頭緊，沒什麼錢買像樣的禮物。我看他挺爲難的，正好你不是送了那條項鏈給我嗎？我覺得款式也就那樣，我項鏈多的是，也不缺這一條，就先借給他應急了。怎麼了？這有什麼問題嗎？”
“借給他應急？有什麼問題？”陳立東簡直要氣瘋了，他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直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王秀雅！那是我送給你的結婚紀念日禮物！是我對你的心意！你轉手就把它送給李建明，讓他去討好別的女人？你還覺得這沒問題？在你眼裏，我的心意就這麼廉價？就這麼可以隨意踐踏嗎？”
“陳立東你說話別那麼難聽！什麼踐踏不踐踏的！”王秀雅也猛地站起來，臉上帶着被指責的惱怒，“不就是一條項鏈嗎？誰戴不是戴？建明他遇到困難，我作爲朋友幫幫他怎麼了？你怎麼就那麼小心眼，一件小事非要上綱上線？在你眼裏，是不是我連支配自己禮物的權利都沒有了？”
“小事？這是小事？”陳立東看着眼前這個振振有詞、絲毫意識不到自己行爲有多麼荒謬和傷人的女人，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瞬間蔓延至全身。他所有的憤怒，所有的質問，在這一刻，突然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無邊無際的、沉重的疲憊和絕望。
他看着她，眼神裏最後一點微弱的光，也徹底熄滅了。
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王秀雅，那不是一條普通的項鏈。那是我以爲，能讓我們想起過去，能讓我們有機會重新開始的東西。現在看來，是我想多了。在你心裏，李建明的‘難處’，永遠比我們之間的一切都重要。”
他沒有再吼，也沒有再爭吵，只是用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說完這些話，然後轉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了書房。
客廳裏，只剩下王秀雅一個人站在原地，對着他消失的背影，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憤憤地跺了跺腳，低聲嘟囔了一句：“不可理喻！”
而書房內，陳立東關上門，背靠着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窗外城市的燈火璀璨輝煌，卻照不亮他此刻心如死灰的黑暗。他送給妻子的結婚紀念日禮物，承載着他最後挽回希望的信物，最終卻以這樣一種極其諷刺和屈辱的方式，戴在了一個陌生女人的脖子上。
這一刻，他清楚地聽到，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伴隨着那條被轉贈的項鏈，徹底地、碎裂成了齏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