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峰再次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時,已經在這個叫“歷城”的地方待了三年。
他記不清自己是怎麼來的,只記得一陣天旋地轉後,再睜眼,就成了個嗷嗷待哺的奶娃娃,被一對樸實的夫妻抱在懷裏。這對夫妻姓易,是歷城尋常百姓,給他取了個簡單的名字,就叫易峰。
等他稍微大些,能跑能跳了,便在街坊鄰裏間認識了兩個格外投緣的夥伴。一個虎頭虎腦,嗓門比誰都大,笑起來能震得人耳朵嗡嗡響,名叫程咬金,家裏就他和寡母程母過活,性子野得像頭沒拴住的小豹子。另一個則文靜些,眉眼周正,小小年紀就透着股沉穩勁兒,叫秦叔寶,家裏有母親和一個老仆秦安,聽說他父親是位將軍,只是易峰從沒見過。
三個半大孩子,幾乎是踩着歷城的塵土一起長大的。
程咬金最是膽大,爬牆上樹掏鳥窩,沒有他不敢幹的事,每次闖了禍,都是程母拿着掃帚在後面追,他一邊跑一邊回頭做鬼臉,引得易峰和秦叔寶在一旁偷笑。秦叔寶則懂事得多,早早跟着秦安學些強身健體的把式,也會幫着母親做些活計,看易峰和程咬金瘋鬧時,總是無奈又縱容地笑笑。
而易峰,他自己知道,他和這兩個時代的孩子不一樣。他身體裏住着一個成年人的靈魂,可這具身體卻有着超乎尋常的天賦——力氣。
別家孩子還在爲搬起一塊石頭較勁時,他五六歲就能輕鬆扛起半大的水缸;程咬金吹噓自己能打跑兩條野狗時,易峰已經能徒手掀翻鄰居家那輛陷在泥裏的板車。這天生的神力讓他在孩子堆裏從無對手,也讓他下意識地收斂着,怕嚇到旁人,只有在和程咬金、秦叔寶一起玩鬧時,才會偶爾露一手,驚得程咬金張大嘴巴,直呼“易峰你這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長力氣的?”
秦叔寶對此則只是若有所思,他曾私下問易峰:“易峰,你這力氣,怕是尋常武夫都比不上,不若也跟着秦安伯伯學些招式?空有蠻力,怕是傷了自己,也容易惹禍。”
易峰覺得他說得有理。他這力氣確實沒個章法,秦安是見過世面的老人,據說年輕時跟着秦叔寶的父親走南闖北,懂些武藝。於是,他便也加入了秦叔寶的“練功隊”。
秦安是個沉默寡言的老者,看易峰和秦叔寶一起學,也不多話,一招一式教得認真。秦叔寶學得快,領會得也透徹,一招“劈柴勢”練得有模有樣,帶着股沉穩的力道。易峰則不同,他學招式總有些別扭,但只要把力氣灌注進去,哪怕是最簡單的出拳,也帶着風聲,讓秦安看了都忍不住點頭,又叮囑他:“力不可使盡,氣要留三分,否則過剛易折。”
那段日子,是易峰穿越以來最安穩的時光。陽光灑在歷城的青石板路上,三個少年的身影在塵土中晃動,程咬金的笑罵聲,秦叔寶的指點聲,秦安的咳嗽聲,還有易峰偶爾因爲用力過猛砸壞木樁的懊惱聲,交織成了一幅鮮活的市井畫卷。
變故,是從秦叔寶家先開始的。
那天,易峰正和程咬金在街口玩彈弓,忽然看見秦家門口圍了些人,氣氛肅穆得嚇人。他心裏咯噔一下,拉着程咬金跑過去,只見秦叔寶的母親扶着門框,臉色蒼白如紙,秦安站在一旁,眼圈泛紅,不住地嘆氣。
秦叔寶跪在院子裏,背對着門口,肩膀微微聳動,那是易峰第一次見他哭。
後來他們才知道,秦叔寶的父親秦彝,在鎮守馬鳴關時,面對隋軍楊林的大軍,寧死不降,力戰而亡。楊林是誰?那是大隋靠山王,權勢滔天。秦家一下子成了罪臣之後,若不是秦安機靈,帶着秦母和年幼的秦叔寶藏在歷城這不起眼的角落裏,怕是早已性命不保。
自那以後,秦叔寶像是一夜長大了。他不再和他們瘋鬧,眉宇間多了層化不開的鬱色,練起武來格外拼命,一招一式都帶着股狠勁,仿佛要把所有的悲痛和不甘都發泄在木樁上。易峰和程咬金都很識趣,不再去打擾他,只是默默地陪在他身邊,有時是程咬金偷偷從家裏摸出兩個窩頭塞給他,有時是易峰幫他把練壞的木樁換新。
秦叔寶家的日子越發艱難,秦安年紀大了,做不了重活,一家人全靠秦母做些針線活勉強度日。易峰時常把家裏的米糧偷偷送過去,程咬金也會把程母給他的零嘴分一半給秦叔寶。
平靜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
程咬金十五歲那年,性子還是那麼火爆。那天他去城外砍柴,撞見兩個隋兵正在調戲一個農家姑娘。那姑娘哭得撕心裂肺,兩個隋兵笑得肆無忌憚。程咬金哪裏看得下去,提着柴刀就沖了上去。
他那時已經跟着秦安學了些粗淺的功夫,加上一股子蠻勁,竟真的把兩個隋兵給劈翻了。
等他滿身是血地跑回家,把事情一說,程母當時就癱坐在地上。殺了隋兵,這可是滅門的大罪!程母來不及多哭,連夜收拾了個小包袱,塞給程咬金一些碎銀子,又拉着他往易峰和秦叔寶家分別磕了個頭,哽咽着說:“咬金這孩子,給你們添麻煩了……嬸子帶他走了,能不能活,看他的造化了……你們……你們多保重。”
程咬金紅着眼睛,看着朝夕相處的兄弟,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只是狠狠抹了把臉,跟着程母消失在夜色裏。
那晚,歷城的風刮得格外冷。易峰站在門口,看着程家空蕩蕩的院子,心裏空落落的。秦叔寶站在他身邊,拳頭攥得死緊,指節都泛了白。
程咬金走後,歷城像是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又過了幾年,秦叔寶長大了,長成了一個挺拔英武的青年。他武藝越發精湛,一手秦家鐗法已初窺門徑,更難得的是,他爲人正直,講義氣,在街坊鄰裏間名聲極好。恰逢歷城捕頭空缺,縣令早就聽說過秦叔寶的名聲,又見他沉穩可靠,便讓他當了捕頭。
當了捕頭,秦叔寶更忙了,每天處理各種案件,維護治安,卻也更方便遮掩家裏的身份。他依舊住在原來的地方,易峰家就在隔壁,這些年兩人一直是鄰居。
閒暇時,秦叔寶還是會和易峰一起,在院子裏跟着秦安練武。秦安的身體越來越差,很多招式已經演示不動了,只能坐在一旁指點。
“叔寶,你這招‘翻攔捶’,力道再沉一分,角度再刁一些,就能更快制敵。”秦安咳嗽着,聲音有些沙啞。
秦叔寶點頭,依言調整,一拳打出,果然更顯凌厲。
易峰則在一旁練習舉重若輕的法子。他的力氣隨着年紀增長越發驚人,尋常的石鎖已經滿足不了他,秦叔寶特意找人給他打了個三百斤的鐵疙瘩。他正試着用秦安教的吐納法,將一身蠻力收放自如,鐵疙瘩在他手裏,竟也能慢慢變得“輕巧”起來。
“易峰,你的力氣,怕是真能比得過那傳說中的霸王了。”秦叔寶看着他,眼中帶着贊嘆,又有些擔憂,“只是這世道,身懷絕技,未必是福。”
易峰放下鐵疙瘩,擦了擦汗,笑道:“有你這捕頭在,還能讓我惹出什麼禍不成?”
秦叔寶也笑了,只是那笑容裏,總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他看着歷城街上巡邏的隋兵,看着百姓們臉上麻木又疲憊的神情,低聲道:“這天下,怕是要亂了。”
易峰心裏一動。他知道,秦叔寶說的是對的。隋朝的統治早已搖搖欲墜,各地的反旗,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豎起來了。
而他,秦叔寶,還有遠在不知何方的程咬金,他們的命運,注定要和這個風雨飄搖的時代,緊緊綁在一起。
院子裏,秦安蒼老的聲音還在緩緩講述着招式的精要,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落在兩個青年的身上,也落在那把靜靜靠在牆角的雙鐗上,泛着冷冽的光。歷城的平靜,似乎還能維持一時,但暗流,早已在地下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