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問室的燈光冷白得刺眼,像手術台上的無影燈,將許知言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蒸發殆盡。襯衫纖維的發現,像一記精準而沉重的悶拳,不僅砸在他緊繃的神經上,更徹底撼動了他賴以生存的、用筆記和錄音構築起來的秩序之殼。那感覺,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突然發現自己篤信的經文竟是僞作。
“我……我需要看看我的筆記和錄音。”許知言的聲音帶着自己都未察覺的微顫,那是一種源於根基動搖的恐慌,“我需要知道‘昨天’……那個對我而言一片空白的‘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霍嶼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用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持續地、冷靜地審視着眼前這個男人。許知言此刻的反應——那種並非表演出來的茫然,那種深陷迷霧找不到方向的無力感,以及那種對自身記憶近乎本能的不確信——都細致地落在他眼中。這種狀態,極難僞裝。
沉默在冰冷的空氣中蔓延了幾秒,霍嶼才幾不可察地頷首。“可以。”他朝負責記錄的年輕警員示意了一下。警員起身,將之前暫時保管的許知言的個人物品——那本質感厚重的皮質筆記本和那支黑色錄音筆——遞還到了許知言手中。
許知言幾乎是急切地,甚至帶着點搶奪意味地接了過來,冰涼的皮質封面和金屬筆身讓他因緊張而發熱的指尖稍微冷靜了些。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首先翻開了那本記錄着他“昨日”的筆記。
他的目光迅速而專注地掃過10月25日那一頁。上面是他熟悉的、工整到近乎刻板的字跡:
“上午:修復明代青花瓷瓶(編號:MC-2023-087),接底工序完成百分之七十,釉色匹配度良好。
下午:於書房查閱三年前‘8·15’美術館失竊案公開卷宗(復制件),重點關注失竊文物‘夔龍紋青銅罍’流向推測,無實質性新發現。
晚間:自行烹制番茄雞蛋面(食材消耗:番茄兩顆,雞蛋一枚,掛面適量)。
備注:左肩舊傷(源於三年前事故)於晚間九時左右出現輕微酸脹痛感,未用藥。
就寢時間:約二十三時三十分。”
記錄簡潔、客觀,邏輯清晰,一如既往。沒有提到任何計劃外的外出,沒有提到那個叫趙永的收藏家,更沒有一絲一毫與血腥命案相關的痕跡。他甚至下意識地用指尖摩挲了一下那頁紙的邊緣和書寫墨跡,觸感平滑,墨跡幹透,沒有任何刮擦、塗抹或後續添加的跡象。
他合上筆記,動作略顯沉重,然後拿起了那支錄音筆。找到昨天晚上臨睡前的錄音段落,再次按下播放鍵。他自己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詢問室裏響起,溫和,帶着一絲終日與寂靜相伴而產生的疲憊感,語調平鋪直敘:
“知言,晚上好。現在是十月二十五日晚上十一點。如果你聽到這段錄音,說明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而你又成功地……或者說,不幸地,忘記了今天的一切。”
(輕微的嘆息聲)
“今天的工作還算順利,那個明代的瓶子底足接得不錯。下午又看了一遍三年前的卷宗,還是沒什麼頭緒。霍嶼警官那邊似乎又有動靜,他今天調閱了你的醫療記錄和近期的出行記錄。我知道你一直想弄清楚真相,但……面對他,還是要多加小心。那個人,像一把出了鞘的刀,太鋒利了。”
(停頓,似乎是喝了口水)
“明天上午九點要去美術館,那批追索回來的文物需要你做初步評估,資料已經準備好了。記得吃早餐,牛奶在冰箱第二層,吐司在儲物櫃左邊,果醬快沒了,記得補貨……就這樣吧,晚安,祝明天的你……好運。”
錄音結束。內容與筆記完全吻合,語氣、情緒都符合他對自己一貫的認知。平靜,略顯沉悶,帶着對霍嶼的警惕和對自身處境的無奈,但絕無任何與謀殺相關的緊張或異常。
筆記和錄音,這兩個他傾注了全部信任、用以對抗虛無的“外部記憶”,共同爲他構建了一個清晰、平靜、按部就班的“昨天”。它們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告訴他:你昨晚安分守己地待在家裏,修復文物,查閱資料,吃一碗簡單的面條,與那棟奢華卻充滿死亡氣息的別墅,與那個名叫趙永的陌生死者,沒有任何時空交集。
那麼,現場那該死的、與他身上這件嶄新襯衫材質完全一致的棉線纖維,究竟從何而來?難道它能憑空產生,穿越時空,附着在一個它本不該出現的地方?
許知言抬起頭,目光越過冰冷的桌面,再次投向霍嶼。他的眼神裏充滿了真實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困惑,以及一種瀕臨絕望的坦誠:“霍警官,我的所有記錄都顯示,我昨天沒有離開過家,更沒有接觸過任何可能產生那種纖維的外部環境。我……我無法解釋它爲什麼會出現在案發現場。這不合邏輯。”
霍嶼身體向後,靠進堅硬的椅背裏,雙手交叉隨意地放在身前。這個姿勢讓他看起來稍微放鬆了一些,但那雙眼睛裏的審視光芒卻絲毫未減。“許先生,”他緩緩開口,聲音平穩得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我們辦案,講究的是證據鏈,是客觀存在的物證和它們之間的邏輯關聯。現在,情況是這樣的:一起與三年前未解懸案相關的命案發生了;一件疑似與該懸案核心文物有關的詭異物品,離奇出現在你即將工作的、相對私密的空間裏;而你的個人物品纖維,又明確無誤地留在了命案現場的核心區域。”
他微微前傾,目光更具壓迫感:“這一系列的客觀證據,環環相扣,都指向了你。相比之下,你單方面的、基於……某種特殊生理狀況的個人記錄,其證明力,在法律層面和偵查邏輯上,都顯得非常有限。”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給許知言消化這些話的時間,也像是在斟酌更準確的措辭:“我理解你的情況特殊,這種……記憶上的障礙,並非你主觀意願。但法律面前,講究的是公平和平等。我們需要的是能夠經得起反復推敲、能夠被第三方驗證的合理解釋。而不是一個無法被證實,也無法被證僞的‘我不記得’。”
許知言沉默了,一種深切的無力感攫住了他。他知道霍嶼說得冷酷,但卻在理。在指向明確的物證面前,他這具會呼吸、會行走,卻丟失了“過去”的軀殼,以及他那套賴以維系認知的脆弱系統,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的“遺忘”,在這種情境下,更像是一種精心計算過的、完美的托詞。
“或許……”許知言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幹澀發緊,一個讓他自己都脊背發涼的念頭不受控制地浮出水面,“有人……能夠接觸到我的物品,在我的筆記上做了手腳?或者,在我完全不知情、也無法記憶的情況下,有人拿走了我的襯衫,穿去了某個地方,再放回來?”
這個猜測說出口的瞬間,連他自己都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他這三年多來,嚴格遵循、視若救命稻草的秩序和記錄,從始至終都可能是一個巨大的謊言?意味着他所謂的“安全屋”,其實四處漏風,早已被無形的黑手滲透?那他還能依靠什麼來確認“許知言”這個存在的真實性與連續性?
霍嶼的目光幾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許知言提出的這個可能性,他並非沒有考慮過。三年前的“8·15”案,牽扯深廣,背景錯綜復雜,像一團理不清的迷霧。師父張海峰的殉職,至今仍有許多疑點懸而未決。如果有人想利用許知言這個記憶缺失的“活證人”做文章,將他塑造成一個完美的替罪羊,並非沒有動機和可能。
“這是一種推測方向。”霍嶼沒有否認,語氣依舊保持着刑警的審慎,“在偵查工作中,任何合理的可能性都需要被納入考量。但是,”他話鋒一轉,目光重新變得銳利,“推測需要證據來支撐。在找到支持你這一說法的確鑿證據之前,基於現有的物證鏈,你仍然是我們需要重點調查的對象,嫌疑無法排除。”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投下一片陰影,示意這次問詢暫時告一段落。“許先生,今天的筆錄就先到這裏。在案件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或者你的嫌疑沒有被徹底澄清之前,請你保持通訊設備二十四小時暢通,暫時不要離開海城市區,我們可能隨時需要你配合進一步的調查。”
這是程序上的要求,也是變相的監控和限制離境。許知言木然地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他像是一個被抽走了部分靈魂的木偶,動作有些遲緩地站起身。
就在他走到詢問室門口,手即將觸碰到門把手的瞬間,霍嶼的聲音再次從身後傳來,不高,卻清晰地鑽入他的耳膜。
“許先生。”
許知言腳步一頓,緩緩回過頭。
霍嶼站在桌邊,沒有看他,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剛做完的筆錄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紙張邊緣。他的側臉線條在冷光下顯得格外硬朗,但語氣卻似乎比之前少了幾分公事公辦的冰冷,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回去之後,找個安靜的時候,拋開固有的認知,再好好檢查一下你的那些‘記錄’。也許……有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因爲太過於習慣,反而被忽略了。”
這句話,不像是一個嚴厲的審訊者發出的最終通牒,更像是一種基於某種直覺的、隱晦的提醒。甚至帶着一點……同爲追尋真相者的共鳴?
許知言微微一怔,心底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捕捉的暖流,隨即又被更大的迷霧所淹沒。他低聲道:“謝謝。”然後拉開門,走了出去。
……
走出市公安局那棟莊嚴肅穆的大樓,秋日午後的陽光帶着一種不合時宜的溫暖,明晃晃地照下來,刺得許知言眼睛生疼,幾乎要流出淚來。他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下方是川流不息的車海與人潮,城市的喧囂撲面而來,但他卻感覺自己像一個被無形屏障隔絕在外的幽靈,與這片鮮活的世界格格不入。身體的疲憊尚可忍受,但心裏的沉重與混亂,卻幾乎要將他壓垮。
他沒有立刻叫車,只是像一具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沿着人行道,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着。大腦仿佛一台過載的計算機,各種信息碎片瘋狂地沖撞、交織——霍嶼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現場照片裏趙永詭異的死狀,那件透着不祥氣息的青銅碎片,襯衫纖維的致命指向,還有三年前那片模糊的火光、劇烈的疼痛以及張海峰最後那張模糊卻焦急的臉……所有畫面攪在一起,形成一團混沌的漩渦,讓他頭痛欲裂,幾欲嘔吐。
不知走了多久,雙腿已經麻木,他只是憑借肌肉記憶在移動。直到他下意識地抬起頭,才發現自己竟然渾渾噩噩地走回了觀瀾國際公寓樓下。熟悉的現代化樓宇在夕陽的餘暉中矗立,玻璃幕牆反射着金色的光。
也好,回家。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那是他唯一被“定義”爲熟悉、被標注爲“安全”的坐標點。
他用指紋和密碼打開厚重的防盜門,熟悉的、帶着淡淡書卷氣和清潔劑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是他的領域,他的堡壘。他反手關上門,沉重的“咔噠”落鎖聲在寂靜的玄關回蕩。他背靠着冰涼的門板,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緩緩地滑坐在地上,將臉埋進膝蓋之間。
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海水,滅頂而來。他不僅沒能爲自己洗脫嫌疑,反而被拖入了更深的、更黑暗的謎團之中。信任的基石出現了裂痕,這比任何外來的指控都更讓他恐懼。
他就這樣坐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由金黃變爲瑰紫,再漸漸沉入墨藍。直到雙腿因爲血液不循環而傳來尖銳的麻痛感,他才勉強用手支撐着身體,掙扎着站起來。
霍嶼最後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再次在他耳邊清晰地回響起來——“好好檢查一下你的‘記錄’。也許……有些細節,被你忽略了。”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
他步履有些蹣跚地走進書房,按亮台燈,暖黃色的光線驅散了一室昏暗。他在書桌前坐下,先將今天隨身攜帶、記錄了半天經歷的錄音筆連接電腦,將音頻文件備份到標注着今日日期的文件夾裏。然後,他移動鼠標,點開了那個存放在電腦硬盤深處、專門用於存儲以往所有筆記掃描件和錄音備份的加密分區。
裏面按照年份、月份、日期,建立了層層疊疊、無比規整的文件夾,像一座龐大的檔案庫,記錄着他從三年前那場事故後,這一千多個日夜裏的每一天。這是他存在的證明,是他與遺忘抗爭的戰場,也是他唯一能把握的“歷史”。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像進行學術研究一樣,開始系統地重新審視。他並沒有盲目地亂翻,而是首先隨機抽取了最近幾個月,以及一年前、兩年前的幾個不同時間點的文件夾,點開裏面的筆記掃描件和高清照片,仔細瀏覽內容,比對筆跡的細節、書寫習慣、墨水色澤的細微差別。
內容大多千篇一律:工作日志,閱讀筆記,簡單的起居注,偶爾的外出記錄(通常伴有詳細的地點、時間和事由),以及身體狀況的監測。生活軌跡單調得像一首不斷重復的、缺乏韻律的副歌,透着一股刻意維持的平靜。
難道真的存在那樣一個“他者”,能夠如此天衣無縫地、長時間地僞造他每一天的記錄,模擬他的筆跡、語氣、甚至情緒狀態,而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這需要多麼可怕的耐心、洞察力和掌控力?這簡直是對他整個人生的全面入侵和顛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書桌的左手邊角落。那裏,靜靜地擺放着一個有些年頭的深褐色木質相框。相框裏,是一張已經微微泛黃的照片。照片上,年輕許多的許知言穿着深藍色的碩士服,頭戴學位帽,臉上洋溢着明亮而充滿朝氣的笑容,那是未經磨難、對未來充滿無限憧憬的笑容。他的手臂親昵地搭在身旁一位中年男子的肩膀上。
那位男子穿着一件普通的皮夾克,面容和藹,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透着一種歷經世事的通透與溫和的關切。他便是張海峰。並非許知言學業上的導師,而是他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兩人因許知言研究古代藝術品修復與犯罪痕跡學的交叉領域而結識,張海峰十分欣賞這個年輕人的天賦與執着,以及他身上那種難得的、未被世俗沾染的純粹。兩人常常一壺清茶,就能就某個古代案件的細節或者某件文物的歷史背景探討整個下午。
照片拍攝於他碩士畢業那天,距離那場改變一切的“8·15”案發,僅僅只有三個月。
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抬起,輕輕拂過冰涼的相框玻璃,仿佛能透過這層阻隔,觸碰到那段溫暖而真實的過去。張叔……如果張叔還在,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相信自己,一定會用他那種看似粗獷實則細膩的方式,抽絲剝繭,想辦法查明真相,還自己一個清白。
可是張叔不在了。死得不明不白,案件懸置多年,成爲壓在無數人心頭的巨石。而他自己,這個當年的幸存者,如今卻可笑地成爲了新一起血腥命案的頭號嫌疑人,連自證清白都顯得如此艱難。
一種強烈的、近乎本能的不甘和想要抓住點什麼、打破這困局的欲望,在他心中翻涌。他移動鼠標,打開了網頁瀏覽器,在搜索框裏,緩慢而鄭重地輸入了“霍嶼 海城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這幾個字。
搜索結果頁面迅速刷新。大多是官方發布的案件通報中提到的名字,格式化的文字,看不出任何個人色彩。只有寥寥幾條幾年前的舊聞短訊,提到了他在某次打擊跨境走私犯罪的重大行動中表現突出,榮立個人二等功。配圖是一張模糊的集體表彰大會照片,霍嶼站在隊伍的邊緣角落,身姿挺拔如鬆,面容在低像素下依然能看出冷峻的輪廓,眼神直視前方,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其中一條簡訊的末尾,不經意地提到了一句:“……該同志系我局已故功勳刑警張海峰隊長親手培養的徒弟。”
許知言的目光在那行小字上停留了許久。張叔的徒弟……這個男人,繼承了他師父未竟的事業,也背負着師父慘死的謎團。他懷疑自己,審問自己,言辭犀利,手段強硬,可又在最後,給出了那樣一個模糊卻關鍵的提醒。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是一個爲了破案可以不擇手段、罔顧細節的冷酷執法機器?還是……一個同樣在迷霧中艱難跋涉、試圖拼湊出真相碎片,卻也被自身情感和執念所困的同行?
他關掉了網頁,將頭向後仰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揉着發脹刺痛的太陽穴。檢查記錄……霍嶼指的,究竟是什麼呢?還能從哪個角度去檢查?
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靠牆而立的那一整排頂天立地的實木書架。書架上,除了大量的專業書籍和藝術圖冊,還整整齊齊地排列着幾十本外觀完全一致的皮質筆記本,按照年份和月份嚴格編碼,像一列列沉默的士兵,守衛着他丟失的時光。三年,一千多個日夜,構成了這座由文字和聲音堆砌起來的、關於“許知言”的編年史。
一個念頭,如同暗夜中的閃電,驟然劃過他混亂的腦海。
他倏地站起身,因爲動作太快,眼前甚至黑了一瞬。他穩住身形,走到書架前,手指沿着書脊緩緩劃過,感受着皮質封面帶來的細微摩擦感。最後,他的手指停留在標注着“2020”和“8月”的那本筆記上。這是記錄着他人生斷裂前最後一段完整時光的筆記,是他與那個“完整”的許知言最後的連接。
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抽了出來,分量似乎比其他的都要沉重。走回書桌旁,他幾乎是帶着一種虔誠的心情,翻開了封面。
裏面,是他熟悉又陌生的、事故前的筆跡。相比於現在的工整刻板,那時的字跡更顯流暢、靈動,帶着個人的情緒和鋒芒。記錄着正在進行的大型修復項目的每一個突破性進展,與張海峰就某個古代案件現場痕跡模擬的激烈討論,甚至還有一些關於未來職業規劃、想去哪裏旅行、想看某場展覽的瑣碎想法和期待。字裏行間,充滿了那個“完整”的、鮮活的許知言對生活的無限熱情與熱愛。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着,停留在8月14日那一頁。上面寫着:“明日與張叔約好,下午兩點去美術館地下庫房,核對最後一批即將外展的文物清單和包裝方案。希望流程順利,能早點結束,晚上還可以拉着他一起去嚐嚐新開的那家杭幫菜,他念叨糖醋排骨好久了。:)”
後面,甚至還畫了一個小小的、輕鬆的笑臉。
8月15日,那一頁是刺眼的空白。
再往後翻,是長達數月的、斷斷續續的醫療記錄,筆跡時而潦草虛浮,時而歪斜扭曲,充滿了試圖重新連接這個破碎世界的痛苦掙扎與混亂,直到後來,才逐漸穩定成現在這種缺乏個性、追求絕對準確和工整的樣子。
強烈的酸楚與難以言喻的悲傷洶涌而上,瞬間沖垮了他努力維持的冷靜。他猛地合上筆記,將其緊緊地、用力地抱在胸前,仿佛這樣就能隔着一千多個空白的日夜,擁抱住那個曾經鮮活、對未來充滿希望的自己,就能從中汲取到一絲來自過去的、堅定而溫暖的力量。
不能放棄。
他對自己說,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裏顯得異常清晰。
如果連他自己都放棄了,如果連他都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真實性,那麼“許知言”這個人,就真的被這場該死的遺忘和背後那雙無形的黑手,徹底地、從裏到外地殺死了。
他重新坐回電腦前,挺直了脊背,眼神重新變得專注而堅定。他深吸一口氣,仿佛即將開始一場艱苦的戰役。這一次,他不再僅僅是瀏覽,而是以一種近乎考古學家般的偏執和嚴謹,開始從頭、逐字逐句地重新審視最近一個月,甚至更早的所有電子記錄和高清筆記照片。他檢查每一個電子文件的原始創建日期、最後修改日期、屬性信息;他比對不同日期筆記筆跡的起承轉合、墨水的濃淡變化、書寫時筆尖的壓強;他甚至戴上專業監聽耳機,反復聆聽錄音筆裏每一段錄音的背景環境音,試圖從中找出任何一絲不和諧的、被忽略的雜音……
時間在指尖敲擊鍵盤和翻動紙頁的細微聲響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早已徹底黑透,城市璀璨的燈火取代了夕陽的餘暉。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鼠標滾輪在瀏覽一張上周的筆記高清掃描件時,動作突然毫無征兆地僵住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身體前傾,幾乎要貼到屏幕上。
他的目光,如同被最精密的磁石吸引,死死地凝固在圖片上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角落——那是記錄着“查閱古籍,無實質性進展”那一頁的右下角,靠近裝訂線的邊緣位置。
在那裏,用極淡的、近乎與紙張原色融爲一體的H鉛筆,以一種極其輕微、仿佛生怕被人察覺的筆觸,勾勒出了幾個極其微小、結構古怪的符號。
那符號,扭曲,怪異,帶着一種古老而邪惡的儀式感。
與他今天上午,在市立美術館那件詭異的青銅碎片上,透過高倍放大鏡才勉強看清的、刻在隱蔽凹陷處的標記,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