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偵支隊辦公室,夜晚十點。
燈光亮如白晝,空氣中彌漫着濃得化不開的咖啡因和熬夜的焦躁氣息。煙灰缸裏已經堆滿了煙頭,幾個外賣盒子散落在角落,昭示着又一個不眠之夜的開始。
霍嶼站在白板前,身姿依舊挺拔,但眉宇間的陰鬱比平日更重了幾分。白板上貼滿了現場照片——趙永別墅書房的血腥現場,那件來自美術館的詭異青銅碎片特寫,以及許知言那張蒼白、帶着茫然神色的證件照。各種顏色的線條將人物、物證、時間點連接起來,構成一張復雜而充滿矛盾的關系網。而在白板的一角,單獨貼着一張老舊的照片——三年前海城市立美術館的外觀,以及一張張海峰穿着警服、笑容爽朗的照片。
“頭兒,技術隊那邊對青銅碎片的初步成分分析出來了。”一個穿着警服,腦袋像個圓寸土豆,眼神卻格外機靈的小夥子——馬翔,拿着一份報告屁顛屁顛地跑過來,“確認是青銅材質,年代……呃,檢測結果很怪,顯示成分非常古老,但鑄造工藝又有現代痕跡,像是高仿做舊,可這做舊手法,絕了,連儀器都快被忽悠瘸了。上面的暗紅色物質,確認是人血,而且血紅蛋白降解程度極高,初步判斷……至少是百年以上的陳血。”
百年以上的陳血?霍嶼的眉頭擰得更緊。這案子越來越邪乎了。
“纖維比對呢?”他問,聲音因爲熬夜有些沙啞。
“正在做更精細的比對,不過初步看,和許專家那件襯衫的棉線,相似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接話的是坐在電腦前,十指在鍵盤上翻飛的女警陳思瑤。她扎着利落的馬尾,戴着一副防藍光眼鏡,頭也不抬地補充,“另外,霍隊,我查了許知言公寓樓及周邊所有他能接觸到的監控。從昨天下午他回家,到今天早上他出門去美術館,沒有任何一個攝像頭拍到他外出。就像他說的,他‘應該’在家。”
“應該?”馬翔撓了撓他的圓寸頭,“這哥們兒的情況也太奇葩了,這不就是現實版《記憶碎片》嗎?靠小紙條過日子?那他要是紙條上寫‘今天去搶銀行’,他是不是也得去啊?”
“吃你的泡面去!”陳思瑤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腦子裏整天都是些什麼玩意兒。許專家那是病理性的,能一樣嗎?你以爲都跟你似的,記吃不記打?”
霍嶼沒理會下屬的插科打諢,他的目光死死鎖在白板上許知言的照片旁邊,那張標記着神秘符號的青銅碎片特寫。符號扭曲,帶着一種原始的、令人不安的視覺沖擊力。他的視線偶爾會掃過白板角落那張美術館和老師父的照片,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反復碾過。
“畫家……”霍嶼低聲自語。這是他們給那個連環殺手暫定的代號。儀式感,藝術品關聯,現場布置……這家夥絕對有嚴重的心理問題和高超的反偵查意識。而且,選擇與美術館失竊案相關的目標和符號,是在刻意提醒警方什麼?還是在……挑釁?
他閉上眼,試圖在腦海中構建“記憶宮殿”。
這是他獨有的能力。將所有的信息分門別類,放置在腦海中一座無限延伸的、結構清晰的宮殿裏。此刻,他正漫步於“趙永案”的回廊,而這條回廊的深處,連接着一座他三年來不願輕易踏入的、名爲“8·15美術館案”的廢墟。
左側,是趙永案現場勘查的每一個細節:書房窗簾拉攏的角度,地毯上灰塵被拖曳的痕跡,死者指甲縫裏除了陳血顆粒,還有一絲極微量的、特殊的黏土……右側,是許知言的信息:幹淨的監控記錄,嚴謹到刻板的筆記系統,詢問時那雙清澈卻空茫的眼睛,以及……他提到碎片上血跡時,那種專業性的敏銳和潛意識的排斥感。
還有那詭異的符號。它被霍嶼單獨放置在宮殿中央一個醒目的基座上。它代表了凶手的標記,是連接一切的核心。這個符號,像一條毒蛇,蜿蜒着爬向那座記憶中的美術館廢墟——火光,濃煙,破碎的玻璃展櫃,老師父張海峰倒在血泊中最後望向他的眼神,還有那個被發現的、頭部受創昏迷不醒的許知言……
符號……符號……三年前的現場,有沒有類似的符號被忽略?
霍嶼猛地睜開眼,瞳孔深處閃過一絲銳光,帶着一種被刺痛後的清醒。
“思瑤!”
“在!”陳思瑤立刻抬頭。
“重點排查近五年,不,近十年內,全市乃至全省範圍內,所有涉及‘特殊符號’‘標記’‘儀式感’的未破獲案件,尤其是與藝術品、古董、祭祀相關的,包括……三年前美術館案的現場勘查記錄,重新過一遍,看有沒有遺漏的類似標記!還有,查一下有沒有前科人員,或者精神病院記錄在案的人,有使用類似符號或具有這種‘藝術化’犯罪傾向的。”
“是!”陳思瑤十指如飛,臉色也嚴肅起來,她知道霍隊這是把新案和師父的舊案聯系起來了。
“馬翔!”
“哎!頭兒您吩咐!”馬翔趕緊把嘴裏的泡面咽下去。
“你帶兩個人,再去一趟許知言的公寓樓。別驚動他,重點排查他所在樓層的消防通道、水電井、以及樓頂天台。看看有沒有除了正常住戶和物業之外的異常活動痕跡。特別是……能避開主要監控的角度。”
“明白!頭兒你是懷疑,有人能繞開監控接觸他?”馬翔一點就透。
“不確定。但如果他真的沒出門,而纖維又確實去了現場,那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幫他‘出去’了,或者,把東西帶進來沾染了他。”霍嶼冷靜地分析,目光再次掃過白板上許知言那雙茫然的眼睛,“還有,查一下最近有沒有人尾隨他,或者在他的生活圈附近出現可疑人物。尤其是……美術館案後,還有沒有其他不明身份的人對他感興趣。”
“得令!”馬翔一抹嘴,招呼了兩個同事立刻出發。
辦公室裏暫時恢復了安靜,只剩下陳思瑤敲擊鍵盤的噼啪聲。
霍嶼重新坐回自己的工位,拿起桌上那份許知言的詳細檔案,再次翻看起來。三年前“8·15”美術館案的調查報告附在後面,他也一並打開。每一次翻閱這份卷宗,都像揭開一道陳年的傷疤。
他的目光停留在許知言事故前的照片上。那時的他,眼神明亮,帶着學者特有的專注和一絲未經世事的純粹。與現在這個被遺忘症折磨,眼神疏離又帶着警惕的男人,判若兩人。
師父張海峰的照片,也赫然在檔案的關聯人一欄。那張熟悉的、帶着爽朗笑容的臉,讓霍嶼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一陣悶痛。師父的死,是犧牲在守護文化與藝術的地方,死在追緝罪犯的路上。官方結論是與持有凶器的竊賊搏鬥殉職,但他始終覺得,那晚在美術館,一定還發生了什麼不爲人知的事情,那些失竊的國寶背後,隱藏着更深的黑暗。
許知言是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師父最後試圖保護的人之一。他到底看到了什麼?記住了什麼?又……遺忘了什麼?這遺忘,是災難的結果,還是……某種意義上的幸存機制?
這個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着霍嶼。
他拿出手機,調出今天詢問許知言時,偷偷用手機錄下的一段音頻(並非正式筆錄錄音)。他戴上耳機,再次回放許知言解釋筆記和錄音筆的那段。
“……這是我的習慣。我用它們來維持生活的連續性。”
聲音溫和,帶着一種無奈的坦誠。
“……我無法解釋爲什麼我的襯衫纖維會出現在案發現場。”
這裏的語氣,困惑,甚至有一絲……委屈?
“或許……有人……在我的筆記上做了手腳?或者,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拿走了我的襯衫?”
這一句,帶着顯而易見的恐懼,對自身世界可能被顛覆的恐懼。
霍嶼反復聽着,試圖從這些語調的細微變化中,捕捉到更多信息。許知言不像在撒謊。但他的“真實”,是建立在可能被篡改的“記錄”之上的。如果連這最後的堡壘都被攻陷……
就在這時,陳思瑤那邊突然有了發現。
“霍隊!有發現!”她的聲音帶着一絲興奮,“我交叉比對了您說的符號庫和一個地下藝術品黑市的交易記錄數據庫(我們之前臥底時獲取的權限)。發現了一個高度相似的符號!雖然有些變形,但核心結構幾乎一致!”
霍嶼立刻起身走到她電腦前。
屏幕上顯示着一張模糊的照片,似乎是從某個視頻裏截取的。一個昏暗的房間裏,牆壁上塗鴉着一個扭曲的符號,與青銅碎片上的標記有八成相似。交易記錄顯示,曾有一批“特殊處理”的古代金屬制品,附帶這個符號的“認證”,在這個黑市渠道中流通,時間大概在一年前。而經手這批貨的其中一個中間商……名字赫然是——趙永!
“果然是他!”陳思瑤激動地說,“死者趙永,和這個符號有關!他可能就是通過這個黑市,接觸到了那批贓物,或者相關信息!”
霍嶼眼神銳利:“能追蹤到這批貨的來源,或者這個符號的創作者嗎?”
“很難。”陳思瑤搖頭,“這個黑市渠道很隱蔽,交易記錄不全,而且用的都是代號。這個符號的創作者,或者說使用者,代號就叫……‘畫家’!”
“畫家……”霍嶼重復着這個代號,感覺案件的輪廓似乎清晰了一點點,但迷霧卻更濃了。“畫家”殺了與黑市交易相關的趙永,留下了模仿“夔龍紋青銅罍”(美術館失竊案核心文物)的圖案,又把一個帶有同樣符號的青銅碎片,送到了許知言面前。
這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懲戒”和……“展示”。像是在清理門戶,又像是在刻意將警方的視線引向許知言,引向三年前的舊案。
“畫家”在向誰展示?警方?還是……許知言?他和三年前的美術館案,又是什麼關系?
“霍隊,還有個情況。”陳思瑤切換了屏幕,“我重新梳理了許知言小區附近的交通監控,發現在案發時間段內,有一輛套牌的黑色大衆轎車,曾在附近街區反復出現過,行跡可疑。但它在進入一個沒有監控的老舊小區後,就消失了。”
套牌車……霍嶼記下了這個信息。這很可能就是“畫家”或者其同夥使用的交通工具。
“繼續追查這輛套牌車,擴大搜索範圍,看看它最後出現在哪裏。重點排查美術館周邊區域,尤其是三年前案發前後是否有類似車輛出現過的記錄。”
“明白!”
霍嶼走回白板前,拿起紅色記號筆,在“畫家”和趙永之間畫上一條粗線,旁邊標注“黑市交易、符號關聯”。然後,他在“畫家”和許知言之間,畫上一條虛線,旁邊打了一個巨大的問號。最後,他用一條沉重的、代表潛在關聯的線,將“畫家”與白板角落的“8·15美術館案”連接起來。
動機是什麼?嫁禍?警告?復仇?還是……別有深意?
他想起許知言最後那句提醒——“好好檢查一下你的‘記錄’。”
難道許知言自己,也隱約察覺到了什麼不對勁?在他那破碎的記憶深處,是否還殘留着關於“畫家”或者那個符號的碎片?
霍嶼放下筆,揉了揉眉心。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但大腦卻因爲新的發現而異常興奮。這個案子,像一盤錯綜復雜的棋,而“畫家”已經落下了第一顆詭異的棋子,這顆棋子,不僅指向現在,更深深扎進了三年前的舊案廢墟之中。
他拿起手機,找到許知言的號碼,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撥出去。現在聯系他,可能會打草驚蛇,也可能將那個本就脆弱的人推向更危險的境地。
他轉而編輯了一條短信,發給技術隊的負責人:“對許知言提交的所有筆記原件,進行潛影字跡和微量痕跡鑑定,重點檢查近期內容,尋找可能被忽略的符號或異常標記。”
做完這一切,他端起桌上那杯已經冷掉的、濃得像中藥的咖啡,一飲而盡。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刺激着神經。
他知道,今晚,對很多人來說,都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尤其是對於那個困在時間孤島上的許知言,以及,那個在三年前美術館火光中失去師父,如今又被卷入新的風暴中心的自己。
而此刻,城市的另一端,許知言正對着電腦屏幕上那個神秘的符號,以及筆記原件上那幾乎無法察覺的鉛筆痕跡,陷入了更深的沉思。霍嶼的提醒,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他從未想過要打開的門。門後,是更深、更黑暗的未知,而那未知裏,似乎隱約傳來了三年前美術館裏,玻璃碎裂與火焰燃燒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