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博雅齋巷。
時光在這裏仿佛被刻意調慢了流速。與城南琉璃廠街那種帶着表演性質的喧囂不同,博雅齋巷更顯幽深、靜默,甚至帶着幾分年久失修的頹唐。青石板路被歲月打磨得溫潤,兩側是鱗次櫛比的老式鋪面,木質招牌上的漆字大多斑駁脫落,經營的多是些真假難辨的古董雜項、泛黃的字畫、或是散發着黴味的舊書。空氣裏凝固着樟木、陳年紙張、香火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潮氣混合而成的復雜氣味。
霍嶼的黑色SUV如同一個沉默的暗影,停在巷口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他透過深色車窗,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緩緩掃過巷子深處,每一個過往的行人,每一扇半開的門扉,都落入他精準的審視中。馬翔帶着幾名經驗豐富的便衣,早已化整爲零,如同水滴融入溪流,散布在巷子各處,或蹲在攤前假意挑選,或靠在牆邊佯裝休息,一張無形的監控網已然悄然張開。
“就是最裏面那家,‘汲古閣’。”霍嶼低沉的聲音在車內響起,打破了沉寂。他示意了一下巷子盡頭那個門臉最爲狹窄、招牌黑底金字已剝落得幾乎難以辨認的店鋪。那店鋪門窗緊閉,厚重的深色窗簾拉得密不透風,仿佛一只拒絕光線的陰沉眼睛,冷冷地注視着巷口。
許知言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心髒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緊。那家店給他一種極其不適的直覺,一種陰冷、黏膩的氣息,仿佛隔着這段距離,都能感受到那股縈繞不散的陳腐與隱秘。
“我們進去。”霍嶼解開安全帶,動作流暢而無聲,“記住你的身份,專注你的領域,一切有我。”他的叮囑簡潔而有力,帶着一種讓人安心的掌控感。
許知言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爲自己注入勇氣,點了點頭,拿起那個半舊的帆布工具包,推門下車。午後的陽光努力擠進狹窄的巷子,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卻絲毫無法穿透“汲古閣”門前那片濃鬱的、仿佛實質般的陰影。
霍嶼率先上前,推開了那扇沉重的、帶着鏽蝕銅環的暗紅色木門。門軸發出一聲冗長而澀滯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巷子裏顯得格外刺耳,仿佛驚擾了一個沉睡多年的幽夢。
店內光線極度昏暗,唯一的光源來自角落裏一盞蒙塵的仿古宮燈,散發着昏黃黯淡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屋內擁擠雜亂的輪廓。空氣中那股陳舊的紙張、木頭氣味撲面而來,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但許知言的嗅覺遠比常人敏銳,他立刻從中分辨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卻讓他脊背發涼的熟悉氣息——正是那種甜膩中帶着詭異的檀香,以及一種類似金屬氧化後的、極淡的腥氣。他的神經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
店鋪內部比外面看起來要幽深得多,靠牆立着幾個頂天立地的深色博古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滿了各種瓶罐、卷軸、殘破的雕像和看不出用途的古怪物件,顯得擁擠不堪,壓抑感十足。一個幹瘦、佝僂的身影,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舊式對襟上衣,正背對着他們,在一個堆滿各種工具、瓶罐和零碎材料的工作台前,就着一盞老式台燈微弱的光暈,全神貫注地用一把細小的鑷子撥弄着什麼東西,發出極其細微的窸窣聲。
聽到門響,那身影動作一頓,卻沒有立刻回頭,只是慢悠悠地、帶着一種被驚擾的不耐煩問道,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着朽木:“誰啊?”
“吳老板?”霍嶼開口,聲音放得平和,與他平日冷硬的聲線截然不同,仿佛換了一個人,“打擾了。我這位朋友是從事文物修復的專家,慕名而來,想向您請教一些關於古代礦物顏料的問題。”他側身,將許知言讓到前面。
許知言上前一步,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既謙遜又帶着學者特有的執着:“吳老板,您好。冒昧打擾,我姓許。最近在修復一批出土的宋代絹本時,在顏料穩定性上遇到一些難題,特別是幾種記載中已經失傳的礦物色,比如一種源自深海貝類的紫色,聽說您這裏是海市這方面的權威,特來請教。”他刻意點明了“深海貝類紫色”,這是投石問路。
這時,那幹瘦的老者——吳老板,才緩緩地轉過身來。他約莫六十多歲,臉頰瘦削得幾乎只見皮包骨,眼眶深陷,但一雙眼睛卻異常精明,渾濁的眼珠在昏黃光線下閃爍着警惕而審視的光芒,像探照燈一樣在霍嶼和許知言身上來回掃視,最後牢牢釘在許知言臉上。
“宋代絹本?深海貝類紫?”吳老板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的鑷子,拿起一塊看不出顏色的軟布,慢悠悠地擦着手,嘴角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帶着明顯的懷疑,“現在的年輕人,嘴裏喊着修復,心裏想着什麼,可不好說喲。至於那紫霞料……呵呵,那可是傳說中的東西,早就絕跡百八十年了。別說現在,就是我爺爺那輩,見過真容的也沒幾個。”他話語含糊,避實就虛,既未承認也未完全否認,老練地打着太極。
“正是因爲近乎傳說,才更想探尋究竟。”許知言維持着誠懇的態度,從帆布包裏拿出那個提前準備好的、裝有幾種典型古代礦物顏料樣本的便攜木盒,打開遞過去,“您看,比如這種朱砂的晶體結構,還有這種石青的研磨細度,與宋畫真跡上的感覺總差着一層火候。更別提那種紫料了,心向往之,卻求之無門,還望吳老板能不吝指點。”他巧妙地展示了自己的專業性,同時再次將話題引向核心。
當許知言再次明確提及“深海貝類紫色”並展示出扎實的專業知識時,吳老板擦拭的動作有了一個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凝滯。雖然他臉上皺紋縱橫的表情未有太大變化,但那渾濁眼珠深處一閃而過的詫異與衡量,沒能逃過霍嶼銳利如刀的觀察。
“指點談不上。”吳老板放下軟布,幹瘦的手指摩挲着木盒邊緣,語氣依舊不鹹不淡,“老頭子我也就是在這行裏混口飯吃,見識有限。你說的紫霞料,我是真沒辦法。不過……”他話鋒一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轉身佝僂着背,在一個堆滿雜物的架子底層摸索了片刻,拿出幾個小小的、沾滿灰塵和污漬的陶瓷罐,“看你像個真心做學問的,這幾罐老顏料,是早年按古法自己試着做的,朱磦、石綠、頭青,料子還算正,火氣也褪得差不多了,你要是有興趣,可以看看。”
許知言和霍嶼迅速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吳老頭在刻意回避紫色顏料的話題,試圖用其他東西轉移注意力,這本身就是一種反常。
許知言走上前,依言戴上白手套,表現得像個見到心儀材料的學者。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個標着“朱磦”的小罐,打開,用專業的骨匙取了一點粉末,在指尖細細捻開,觀察其顆粒度和色澤,又湊近鼻尖,輕輕嗅了嗅其氣味。
“料子淘洗得確實幹淨,研磨也夠細膩,是用了心的老手藝。”許知言給出客觀的專業評價,隨即話鋒如同羽毛般輕輕一帶,看似隨意地問道:“吳老板這裏來往的都是行家,不知道有沒有同好,也對這類冷門顏料,或者……對一些古代祭祀儀式中使用的特殊材料感興趣?”他再次嚐試切入“畫家”可能關注的領域。
吳老頭渾濁的眼睛微微眯起,臉上的皺紋像是瞬間凝固成了面具,透出一股老狐狸般的狡黠。“來往的都是客,三教九流,幹什麼的都有。”他打了個哈哈,語氣模糊,“我老頭子年紀大了,只管賣點小東西糊口,客人的事,不問,也記不住。”拒絕得滴水不漏。
就在這時,霍嶼看似隨意地在店內踱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掠過那些積滿灰塵的博古架、雜亂的角落和昏暗的陰影。他的“記憶宮殿”全力運轉,記錄着物品的擺放規律、灰塵的厚度差異、任何不合理的空當或刻意隱藏的痕跡。當他踱步到最裏面一個靠近工作台的貨架角落時,目光敏銳地捕捉到,在貨架底部與牆壁的縫隙間,似乎有一點極其微小的、與周圍灰暗環境格格不入的彩色反光。
他不動聲色地停下腳步,假裝被貨架上一件造型奇特的青銅殘件吸引,俯身仔細查看。借着這個動作的掩護,他的指尖極其迅速而隱蔽地探入那道縫隙,輕輕一拈,將那個微小的物體夾了出來,借着身體和貨架的遮擋,快速瞥了一眼——
是一片比小指甲蓋還小、邊緣不規則、色彩卻異常鮮豔華麗的碎片!上面帶着清晰的、如同眼睛般的孔雀翎羽斑紋!與林瓔案發現場發現的那些裝飾羽毛,無論是顏色還是紋理,都極爲相似!
霍嶼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一股抓住實質線索的激流涌遍全身。但他臉上依舊波瀾不驚,甚至連呼吸頻率都未曾改變。他極其自然地將那片微小的羽毛碎片藏入掌心,隨即直起身,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吳老板,”霍嶼轉向吳老頭,語氣依舊平淡,卻帶着一種不經意的、仿佛來自財富底氣的壓迫感,“我朋友是真心求教,也是誠心想要好東西。如果有什麼特別的渠道,或者……某些‘朋友’有門路弄到市面上見不到的材料,錢,不是問題。”他刻意流露出一種“不差錢”且願意爲特殊需求支付溢價的姿態,這在古董行當裏並不少見。
吳老頭再次仔細地打量着霍嶼,似乎在重新評估這兩個不速之客的分量。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氣度沉穩,眼神深邃,不像普通的學者,也不像常見的掮客,更不像他潛意識裏警惕的那些人。而旁邊這個年輕的修復師,專業素養無可挑剔。
猶豫和權衡在吳老頭渾濁的眼中交織。片刻的沉默後,他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往前湊了湊,壓低了本就沙啞的嗓音,帶着一種分享秘密的神秘腔調:“兩位,我看你們……像是真心搞研究的。不是我不幫忙,實在是……有些東西,它沾着因果,知道多了,對你們沒好處。”
他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繼續低聲道:“你們說的那種紫料,我這兒是真沒有,也不敢沾。不過……前陣子,倒是有個……怪人,也來打聽過類似的東西,還要找什麼……特別‘黏稠’,能經得住‘神火’考驗的黏合劑。”
“怪人?”霍嶼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一點興趣。
“對,總是挑晚上來,捂得那叫一個嚴實,帽子、口罩、墨鏡,生怕別人認出他似的。”吳老頭撇撇嘴,臉上露出幾分嫌惡,“說話更是神神叨叨,滿嘴是什麼‘神諭’、‘淨化’、‘清除污穢’之類的詞兒,聽着就瘮人。我看他那樣子就不太對勁,像是……這兒有點問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所以也沒敢跟他深交,隨便打發走了。”
“他長什麼樣?大概多大年紀?聽口音是本地人嗎?”許知言忍不住追問,聲音裏帶着難以完全掩飾的急切。
吳老頭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守口如瓶:“樣子?真沒看清。年紀?聽聲音估計三四十?口音……沒啥特別的口音,挺標準的。名字?那更不可能知道了。這種人,我躲都來不及,哪還敢問東問西。”他頓了頓,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無關緊要的細節,補充道,“不過……他好像對城南那個早就關了門的‘紅星印刷廠’那塊兒挺熟,有次不小心說漏了嘴,好像說那邊……‘安靜,沒人打擾,適合做精細活兒’。”
紅星印刷廠!又一個全新的、具體的地點線索!
霍嶼立刻將這個信息牢牢刻入腦海,與之前所有的線索並置。
“多謝吳老板坦誠相告,這些信息對我們很有啓發。”霍嶼見好就收,知道再追問下去很可能適得其反,引起這老狐狸的警覺。他示意許知言。
許知言會意,又就着那幾罐普通顏料客套、請教了幾句,表現出恰到好處的興趣,然後便和霍嶼一起,禮貌地告辭離開。
重新走出“汲古閣”,站在相對明亮的巷子裏,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微微鬆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但心情卻更加凝重。雖然沒有得到“畫家”的姓名和確切樣貌,但確認了他與這家店存在實質性聯系,獲得了極其關鍵的新地點線索-紅星印刷廠,並且霍嶼找到了一片可能直接關聯林瓔案的物證--孔雀翎碎片。
“他隱瞞了很多。”回到車上,關緊車門,霍嶼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冷靜地分析,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冷峻,“他對紫色顏料絕對知情,甚至在提到那個‘怪人’時,眼神裏有掩飾不住的忌憚。那個‘怪人’的特征,與‘畫家’的側寫完全吻合。”
“紅星印刷廠……”許知言喃喃重復着這個名字,感覺這個名字帶着一種不祥的預兆,“我們接下來就去那裏嗎?”
“馬翔會立刻帶人過去進行先期偵察和布控。”霍嶼啓動車輛,目光透過後視鏡觀察着巷口動靜,“‘畫家’非常警覺,一個聯絡點被我們接觸到,他很可能已經有所察覺並轉移。但這個‘紅星印刷廠’,很可能就是他衆多巢穴中的一個,甚至是目前正在使用的一個。”他看了一眼許知言,注意到他臉上未褪的緊張和一絲疲憊,語氣稍稍放緩,“你今天做得很好,反應很快,沒有露出任何破綻。”
許知言微微頷首,感覺後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溼。這次身臨其境的探查,遠比想象中更加耗費心神,也讓他更直觀地感受到了與那種隱藏在暗處的、瘋狂的對手周旋時,那種無處不在的心理壓力和潛在危險。同時,他也更深切地體會到霍嶼在這種環境下那種驚人的冷靜、洞察力和掌控力。
車輛緩緩駛離博雅齋巷,融入主路車流。霍嶼通過加密通訊頻道,清晰而簡潔地向馬翔和陳思瑤通報了最新線索——“紅星印刷廠”以及吳老頭口中“怪人”的詳細行爲描述,要求他們立刻調動資源,進行秘密調查和監視布控,同時提醒他們目標極度危險且警惕性極高。
線索的網似乎正在收緊,但“畫家”的真實身份和具體位置,依舊如同一團變幻不定的迷霧,籠罩在前方。他就像一個狡猾而殘忍的陰影獵手,在城市的脈絡間不斷遊移,尋找着下一個“懲戒”目標,同時也躲避着追捕的鋒芒。霍嶼很清楚,他們必須搶時間,必須在對方再次犯案之前,或者在對方徹底隱匿之前,找到那個關鍵的突破口。
而許知言,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飛速流轉的城市光影,心中那股混合着恐懼、憤怒和強烈求知欲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他不再僅僅是那個被困在昨日、等待命運審判的遺忘者。他正主動地、一步步地,踏入了這場關乎記憶、真相與正義的迷局深處,與身邊的刑警一起,逼近那個攪亂了他整個人生的黑暗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