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指尖無意識地拂過那道被陽光穿透的淺痕,冰涼的觸感卻像鑰匙,瞬間旋開了記憶的鎖孔——

七年前。

波士頓的深秋,空氣清冽如刀。查爾斯河的水汽凝成灰霧,低垂着,纏繞麻省理工那些尖聳的哥特式塔尖。商學院圖書館巨大的拱形窗,框住窗外楓葉燃盡後殘留的深褐枝椏,像一幅陰鬱的蝕刻畫。

秦臻坐在窗邊角落,像一座孤島。墨色長發一絲不苟,灰色高領羊絨衫裹緊脖頸,只餘線條清晰的下頜。面前攤着《公司金融》與《高級計量經濟學》,指尖在鍵盤上移動,屏幕流淌着冰冷的數據與圖表。周遭的翻書聲、低語、杯碟輕碰,似乎都被她周身無形的屏障隔絕、消音。她不是融入環境,而是讓環境在她面前失效。

蘇晚晴坐在斜對角,目光掠過那片凝固的空間。不是好奇,是某種更銳利的直覺在刺探——像她拆解算法時對異常參數的敏感。

秦臻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頂級的智力,頂級的效率,卻配以近乎非人的情感真空。她像一件精密儀器,完美運轉,唯獨缺了“人”的模塊。蘇晚晴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攤開的《算法導論》上輕點,拆解着那個背影:繃緊的肩線,垂眸時睫毛投下的陰影,翻頁時過於利落、不帶一絲猶豫的弧線。

就在蘇晚晴準備收回目光的瞬間,窗外忽起一陣風。一片遲落的楓葉被風卷起,斜斜掠過玻璃,啪地貼在窗櫺,像一枚突兀的斷點。秦臻的睫毛隨之微不可察地一顫,指尖在鍵盤上懸停半秒,屏幕上的光標閃了閃,像極暗處忽然亮起的呼吸燈。

“秦。”

聲音帶着北歐特有的卷舌音調,突兀地切入那片寂靜。盧卡斯,金發在頂燈下閃着金屬般的光澤,帶着訓練有素的自信笑容,停在秦臻桌旁。他一手撐在攤開的書頁上:“斯隆樓,今晚。有個小圈子酒會,你會喜歡的。”身體微微前傾,像在展示一件昂貴的商品。

秦臻敲擊鍵盤的指尖沒有停頓,甚至沒有抬眼。聲音平直,毫無起伏:“抱歉。有約。”兩個字,幹淨利落。

盧卡斯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眼底掠過一絲被程式化拒絕的慍色。“有約?”他輕笑,帶着點親昵的逼迫,身體壓得更低,“Qin,這個借口用了七次。告訴我,”他壓低聲音,像是分享秘密,“今晚,是誰?”

空氣凝滯。圖書館的雜音仿佛被抽離。幾道目光抬起。秦臻的指尖終於懸停在鍵盤上方。她緩緩抬起頭。那雙眼睛,深不見底,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純粹的、能吸納所有光亮的空寂。她看着盧卡斯,嘴唇抿緊。沉默在蔓延。她在思考如何用最簡潔的方式,讓眼前這個噪音源消失。

就在這時——

“啪!”

一聲不算響亮卻異常清晰的頓擊聲,在寂靜中響起。是蘇晚晴將手中的金屬保溫杯頓在桌面上,杯蓋彈跳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

蘇晚晴站起身,動作帶着點隨意的懶散。她沒看盧卡斯,徑直走到秦臻桌邊,距離很近。她微微俯身,手肘撐在秦臻攤開的《高級計量經濟學》上,指尖點了點書頁上某個復雜的公式推導圖。她的聲音不高,帶着點剛睡醒般的沙啞,和一種不容置疑的熟稔:

“這個迭代收斂性證明,第三步的假設前提是不是太強了?昨晚討論時我就覺得這裏不太對。”她抬起眼,目光越過書頁,直接看向秦臻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嘴角勾起一個極淺的弧度,“說好今晚接着捋的,你倒先跑這兒來了?忘了?”

空氣徹底凝固。盧卡斯撐在桌上的手,指節微微發白。他看看秦臻,又看看這個突然出現、眼神銳利的女孩。蘇晚晴穿着隨意,袖口甚至沾着一點咖啡漬的暗影,與秦臻一絲不苟的冷冽形成鮮明對比,像一幅工筆畫旁潑灑的墨點。

秦臻的視線落在蘇晚晴點着公式圖的指尖上。然後,她的目光極其緩慢地,上移,最終定格在蘇晚晴的眼睛裏。那眼底,似乎有極細微的冰層碎裂。她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時間被拉長。

在盧卡斯幾乎要維持不住笑容的臨界點,秦臻的喉間發出一個極輕的單音節:

“嗯。”

沒有“對”,沒有“是和你”。只是一個簡單的確認。但她的目光,從始至終,沒有離開蘇晚晴的眼睛。那裏面不再是純粹的空寂,多了一種難以解讀的錯愕,以及一絲極其隱蔽的鬆動。

盧卡斯臉上的笑容徹底僵死。他直起身。“Well……看來是真有‘正事’。”他刻意加重了最後兩個字的發音,帶着冷意,轉身離開。

圖書館的空氣重新開始流動。

蘇晚晴收回撐在書上的手,直起身,臉上那點刻意的熟稔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片平靜。她沒看秦臻,低頭從帆布包裏抽出幾頁打印紙,上面是手寫的公式和批注,墨跡清晰,放在秦臻攤開的書頁上。

“思路在上面,七點,老地方。”她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冷,仿佛交代任務。

說完,她轉身就走。

就在她轉身的刹那,手腕突然被一股微涼的力量扣住。

力道不大,甚至帶着點遲疑。

蘇晚晴腳步頓住,沒有回頭。

秦臻的手握着她的手腕,指尖冰涼。她依舊坐着,沒有起身,只是抬着頭,看着蘇晚晴的背影。她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那雙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蘇晚晴輪廓的影子,裏面翻涌着復雜、尚未被解析的情緒。

“走。”秦臻的聲音很低,帶着一種奇異的沙啞,仿佛久未啓用的齒輪突然轉動。

蘇晚晴依舊沒回頭,只是很輕地掙了一下手腕。秦臻的手指鬆開了些許力道,卻沒有完全放開,反而向下滑了幾毫米,變成了一個更穩固、也更疏離的“握”的姿態。

蘇晚晴終於側過一點頭,眼角的餘光瞥見秦臻已經合上了電腦,開始快速收拾桌上的書籍。動作依舊精準,但節奏似乎快了一絲。她沒再掙脫。

秦臻拎起包,站起身。她沒有看任何人,拉着蘇晚晴,徑直穿過那些好奇或探究的目光,走出了圖書館厚重的大門。冷冽的、帶着河腥味的秋風立刻包裹了她們。

圖書館的燈光被拋在身後。暮色四合,路燈次第亮起,在溼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昏黃的光暈。秦臻的手依舊握着蘇晚晴的手腕,走在前面半步。蘇晚晴落後一點,看着那只骨節分明、過分蒼白的手,以及灰色羊絨衫袖口下露出的那一小截同樣過分白皙的手腕皮膚。路燈的光線滑過那處皮膚,光滑無痕,像新瓷。

秦臻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她只是拉着蘇晚晴,沉默地走向燈火更密集的街道深處。蘇晚晴的目光從她手腕移開,看向前方那個挺直的背影。風卷起枯葉,在她們腳邊打着旋兒,發出沙沙的哀鳴。

那只握着她的手腕的手,涼意似乎更深了,像握着一塊永不融化的冰。

沒有問“去哪兒”。只有沉默的行走,和被路燈拉長的、一前一後、短暫交疊又分開的影子。她們走向的方向,是校區外一片尚未被完全商業化的老街區,燈光稀疏。那裏有一間通宵營業、只賣黑咖啡和硬面包圈的破舊小店,門楣低矮。

寒風鑽進蘇晚晴的衣領。她被握着的那一小片皮膚,那塊冰涼覆蓋的地方,下面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極其緩慢地、帶着細微的碎裂聲,蘇醒過來。那感覺並不溫暖,反而像觸碰到了某種精密儀器內部復雜的、冰冷的、正在重新校準的部件。

一種陌生的、帶着微小電流的共振。

查爾斯河畔的秋意,濃稠得化不開。河水在漸深的日色裏流得沉緩,倒映着岸上金黃與深紅交織的樹冠,像打翻的調色盤沉入水底。風帶着清冽的水腥氣,卷起幾片早凋的梧桐葉,打着旋兒,落在她們鋪在草坪的格紋野餐布上。

這便是蘇晚晴選定的“下一次”。遠離圖書館的冷肅,也避開咖啡館的喧囂。只是一片臨水的開闊草地,一張布,一個裝着簡單食物的藤籃。秦臻坐在布上,姿勢依舊帶着近乎本能的端正,雙腿並攏微屈,背脊挺直如尺,與周遭隨意散坐的學生形成微妙對比。她看着蘇晚晴從籃子裏拿出裹着油紙的三明治、洗淨的蘋果,動作帶着蘇晚晴特有的、略顯隨性的利落。

“試試這個,”蘇晚晴遞過一個油紙包,隔着紙都能聞到烤牛肉與辛辣醬料的沖勁,“老街區那家猶太熟食店,據說地道得很。”她自己拿了一個,大大咧咧地盤腿坐下,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河面,看碎金在水皮上跳躍。

秦臻接過,動作帶着慣有的精確。她小心地剝開油紙,露出裏面扎實的餡料,然後低頭,謹慎地咬了一小口。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舞。她咀嚼得很慢。

就在她咽下那一口,準備咬第二下時——

一陣突兀的、帶着強烈震動感的手機鈴聲,驟然撕裂了河畔的寧靜。聲音來自秦臻放在野餐布一角的手機。屏幕亮起,一串沒有名字、但顯然被識別的號碼在閃爍。

秦臻咀嚼的動作瞬間停止。眉峰極其短暫地蹙了一下,那是一種本能的抵觸。下一秒,她放下三明治,拿起手機,沒有立刻接聽,而是抬眼,目光平靜地看向蘇晚晴,仿佛在做一個無聲的確認。

蘇晚晴正看着她,嘴裏還塞着食物,腮幫子微鼓。她眨了眨眼,隨即飛快地咽下,朝着手機努努嘴,做了個“請便”的手勢,隨意得像拂開一片落葉,然後轉過頭,繼續看河,順手拿起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水,仿佛那鈴聲只是風聲的變調。

秦臻這才按下接聽鍵,將手機貼近耳邊。她的聲音立刻切換成一種更低、更平、帶着絕對理性的語調,簡短地應答:“是我。……數據看到了……第三季度的異常波動……”她開始低聲分析,語速快而精準。

陽光落在她專注的側臉上,勾勒出近乎雕塑般完美的線條,卻更襯出那份與周遭秋色格格不入的寒意。

蘇晚晴慢悠悠地喝着水,目光漫無目的地在河面漂移的船只和落葉間遊走,耳畔卻無法完全屏蔽身後傳來的分析聲。她看着秦臻放在布上、被咬了一口的那個三明治,油紙上留着淺淺的牙印。

一個念頭,帶着點惡作劇的沖動和一種說不清的探究欲,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

就在秦臻對着電話低聲說“稍等,我查一下後台記錄”的短暫間隙,蘇晚晴突然動了。她像一只蓄勢已久的雀鳥,身體猛地前傾,手閃電般探出,目標精準——不是手機,而是那塊被咬了一口的三明治!

秦臻只覺得眼前一花,手指間的油紙包連同食物瞬間消失。她握着電話的手指微微一僵,正在檢索數據的思維瞬間卡殼。她甚至忘了繼續對電話那頭的人說話,愕然地轉過頭。

只見蘇晚晴已坐回原位,手裏正捏着那塊“戰利品”,臉上帶着一種得逞的、毫不掩飾的狡黠光芒。在秦臻那潭深水般、此刻因錯愕而終於掀起一絲漣漪的目光注視下,她毫不猶豫地、對着秦臻咬過的那個缺口,大大地、帶着點挑釁意味地咬了下去!飽滿的餡料被擠壓出來,醬汁沾了一點在她嘴角,像一抹突兀的油彩。

秦臻握着電話,完全定住了。電話那頭似乎還在詢問着什麼,但聲音仿佛隔着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她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聚焦在蘇晚晴咀嚼的動作上,聚焦在她嘴角那點醬汁,以及那塊……她剛剛觸碰過的三明治上。一種前所未有的、完全超出她邏輯處理範疇的變量,正在發生。

蘇晚晴嚼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秦臻難得一見的怔愣表情。她咽下食物,舌尖飛快地舔過嘴角,然後,就在秦臻尚未從沖擊中回神的瞬間,她又飛快地放下三明治,從藤籃旁拿出一個細長的、印着便利店Logo的紙盒——是那種可以加熱的紙盒裝牛奶。

她雙手捂着盒子,像是在汲取那點微薄的暖意。然後,她再次傾身向前,在秦臻依舊處於宕機狀態的目光中,不由分說地將那盒溫熱的牛奶塞進了秦臻那只空閒的、還微微懸空着的手中。

牛奶盒帶着蘇晚晴手掌殘留的、清晰的溫熱感,瞬間包裹了秦臻冰涼的指尖,像一小塊燃燒的炭。

“涼的傷胃!”蘇晚晴飛快地吐出幾個字。話音未落,她已經像一陣風似的跳了起來,順手抓起自己那個沒吃完的三明治和書包,對着秦臻做了個誇張的“再見”手勢,然後轉身,腳步輕快地沿着河岸的小徑跑開了,深色的外套衣角在秋風中翻飛,像一片急於掙脫枝頭的葉子,轉瞬沒入林蔭深處。

秦臻站在原地,一手還握着那個持續發出微弱詢問聲的手機,另一只手,則緊緊握着那盒溫熱的牛奶。溫熱的觸感從指尖蔓延開,如此陌生,如此具體,與她慣常所處的冰冷數據世界截然不同。

電話那頭似乎終於意識到她的沉默,提高了音量:“秦?Qin? Are you there? Data issue?”

秦臻的目光從蘇晚晴消失的小徑盡頭收回,緩緩垂下,落在手中那盒牛奶上。紙盒溫熱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帶着另一個人的體溫和不容拒絕的暖意。她對着電話,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沒有發出聲音。

然後,在深秋河畔微涼的風裏,在電話那頭焦急的追問聲中,在無人注意的角落,秦臻那總是抿成一條冷硬直線的唇角,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

那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無聲的笑容。短暫得如同幻覺。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笑了,只是覺得掌心的那點溫熱,似乎驅散了一絲深秋浸骨的寒意。

她終於將手機重新貼近耳邊,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靜平穩,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抱歉,剛才信號不好。請繼續,關於Q3的異常波動……”她一邊說着,一邊將手中那盒溫熱的牛奶,輕輕地、穩穩地放在了格紋野餐布的正中央。那盒子像一枚小小的、溫暖的坐標,落在經緯交錯的布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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