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婢定不會對外胡言。”知棠忙福身應道。
指尖還殘留着藥膏的清涼,與手背上未褪的灼痛,交織成一片混亂的觸感。
御書房裏的燭火明明滅滅,映得門板上的雕花影子忽長忽短。
像極了他反復無常的脾性。
這暴君到底在想什麼?
前一刻還拿生死威脅,下一刻竟親手爲她塗藥,轉臉又拿割舌恐嚇她。
這暴君的心思,可比御花園裏最深的水井還要難測。
明明是九五之尊,偏要學市井小兒般捉弄人。
可惡至極!
仿佛看她驚慌失措的模樣是什麼趣事。
這暴君……什麼惡趣味?
知棠慢慢走到外間,見楚凜淵已重新拿起朱筆,側臉的輪廓在燭火下冷硬如雕塑。
仿佛方才在內室爲她塗藥的人只是她的幻覺。她不敢再多看,默默跪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了下手背。
一股藥膏帶來的涼意,順着皮膚往骨頭縫裏鑽。
夜漸漸深了。
窗外的風卷着落葉掠過窗櫺,發出沙沙的聲響。
楚凜淵批閱奏折的動作沒停過,偶爾會停下來捻着眉心。
或是端起案邊重新斟滿的熱茶抿一口,全程沒再看她一眼。
知棠的眼皮越來越沉,連日來的驚懼加上此刻的疲憊,讓她忍不住想打哈欠。
好困,好想睡覺。
可這暴君就在身側,知棠不敢。
剛低下頭想撐着清醒些,就聽見頭頂傳來一聲冷斥:“困了?”
她一個激靈猛地抬頭,撞進楚凜淵看過來的眼。
那雙深邃的眸子裏映着燭火,卻比夜色更冷,“伺候朕還敢走神,看來方才的教訓還不夠。”
“奴婢不敢!”
知棠慌忙伏低身子,後背的冷汗又冒了出來,“奴婢只是……只是擔心誤了陛下的事。”
“會認字嗎?”楚凜淵抬眸看向她,語氣裏帶着幾分漫不經心。
“回陛下,奴婢認得幾個字,但認不全。”知棠俯着身子回道。
她原生於官宦之家,直到她八歲那年,父親獲罪,才淪到這宮中爲婢。
她爲庶出,只因門楣之故。
祖母曾極力反對立母親爲正妻。
父親卻始終堅守着對母親,“一世一雙人”的承諾,終生未再立正妻,且待她與母親向來溫和親厚。
父親還特意請了教書先生到府裏,故而她自小識得些字,也讀過些詩書。
楚凜淵沒說話,只將手裏的奏折往她面前一推。
宣紙的邊角帶着墨香,上面是他龍飛鳳舞的朱批。“念。”
知棠身子忍不住哆嗦了下,咬着下唇瓣,伸手去拿那奏折。
楚凜淵突然低笑一聲,彎下腰,一把抓住知棠的手腕,往自己這邊拽。
又倏地俯身湊近,溫熱的呼吸噴在她的頸側,“朕讓你拿起奏折給朕念。”
“怎麼,你是耳聾了嗎?還是裝聽不見?”
“奴婢不敢!奴婢萬萬不敢!”知棠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慌忙屈膝欲跪,聲音裏隱約帶起了哭腔,“奴婢這就……”
話音未落,就在這時。
窗外忽然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三更天了。
楚凜淵像是被這聲音驚醒,驀地鬆開了手。知棠猝不及防,差點從矮凳上摔下去,幸好及時扶住了案邊。
過了良久,才聽見上頭傳來那萬分可惡的,暴君的聲音。
“罷了,今日暫且饒你一回,退下吧。”
楚凜淵身子一挺,重新坐直,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冷淡,仿佛方才的親近從未發生過。
知棠愣了愣,不敢多問,忙起身福了福身。
片刻未停留,幾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御書房。
楚凜淵重新拿起奏折,又抬頭瞧了眼知棠幾乎是踉蹌着逃離的背影。
他唇角不自覺地勾了勾,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興味:
倒是比兔子跑得快。
生怕是怕慢一步,朕就會反悔似的。
走到宮道上,夜風吹在臉上,帶着深夜的涼意,才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
手背上的藥膏早已被體溫焐化,只剩下一片微涼的觸感,像個無形的印記。
她抬頭望向天邊的殘月,月光慘白,照得宮牆像浸在水裏的冰。
知棠又垂眸看向方才被燙着的手背,藥膏雖壓下了灼痛。
那片紅腫卻仍醒目地泛着刺目的紅。
她比誰都清楚,這深宮裏的日子,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所以哪怕此刻心還在突突直跳,也只能逼着自己定住神。
只盼着能安穩挨過這幾日,早些回到御膳房去。
往後,在那個暴君面前。
更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絕不能再出半分差池。
走到膳房後方的西跨院,就見平日裏頗爲照拂她的桃夭姐姐,正立在院門口,像是在等什麼人。
“阿棠!你可算回來了!”桃夭見她身影,忙快步迎上來。
她手裏還攥着一塊小小的糖糕,見着知棠立馬塞到了她手裏,
“我聽小姐妹們說,你今日臨時被姑姑叫去了御前,魂都替你揪着了。”
桃夭瞧着她的臉色,有些擔憂道:“怎麼樣?沒出什麼岔子吧?”
知棠捏着那塊軟乎乎的糖糕,指尖的暖意順着掌心漫上來,眼眶忽然就有些發澀。
她搖搖頭,把方才在御書房的驚險壓在舌尖,只含糊道:“沒、沒什麼,就是……暫時被調去御書房伺候筆墨了。”
“御書房?”
桃夭愣了愣,眉頭擰起來,“那可是陛下跟前最要緊的地方,規矩重得很,稍有不慎就是掉腦袋的罪過。他們怎麼偏挑了你去?”
知棠垂眸看着鞋尖,輕搖了搖頭:“我也不知。”
桃夭思索一番,忽然拉過她的手,往院角的老槐樹下避了避,壓低聲音道,
“前幾日荷花宴,我遠遠瞧見你站在池邊,當時陛下的目光……好像在你身上停了片刻。”
“你說,會不會是……”
知棠心頭猛地一跳,忙不迭打斷她,聲音都帶了點發緊的顫:“姐姐可別瞎說!”
她飛快瞥了眼四周,壓低了聲,“陛下是九五之尊,俯瞰衆生的人物,怎會留意我這等塵埃似的宮女?”
“許是……許是掌事姑姑瞧着我還算安分,才臨時點了名罷了。”
知棠這般寬慰自己。
可想起楚凜淵捏着她下頜時,那雙深不見底的眼。
想起他指尖劃過淚痣的觸感,她的心跳就亂得像團麻。
西跨院的雜房裏還亮着燈,其他宮女們都已歇下,只有她們倆站在槐樹下,月光透過葉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
見知棠這副模樣,桃夭便也不再多問,只眼底掠過一絲擔憂。
“明兒起得早,你快些歇着吧。”
桃夭替她理了理衣襟,又叮囑道,“御書房的炭火旺,你素來怕熱,夜裏值宿別貪暖,仔細上火。”
知棠“嗯”了一聲,兩人一同轉身回房。
她忽然想起剛入宮時,自己笨手笨腳總被管事嬤嬤責罵,是桃夭姐姐偷偷塞給她半個窩頭,替她攬下灑掃的重活。
如今要去那虎狼環伺的御書房當差,身邊能有這麼個真心待她的人,已是萬幸。
她捏着糖糕回了自己的鋪位,將糖糕藏在枕頭下,心慢慢定下來。
窗外的月光移過窗櫺,照在她的枕側。
知棠在心裏默默祈禱:只求順順利利熬過這幾日,早日回到這西跨院。
榮華富貴她不敢奢望,只求能平平安安度過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