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比林晚星想的長。她踩着石階走了整整兩天,鞋底子磨出個洞,腳底板蹭掉了層皮,直到第三天傍晚,才看見遠處鎮子的輪廓——灰瓦連綿,炊煙嫋嫋,像幅被水打溼的水墨畫。
這是臨河鎮,清玄道長提過的地方。他說鎮上有條胭脂巷,巷尾的老宅裏藏着點“東西”,或許能讓她掙到第一筆福源。
林晚星摸了摸手腕上的青痕,那道印記在山下的陽氣裏收斂了些,卻依舊像塊冰貼在皮膚上。她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棧,把布包往桌上一扔,就迫不及待地問店小二:“大哥,胭脂巷怎麼走?”
店小二正擦着桌子,聞言手頓了頓,眼神有點閃躲:“姑娘去那兒幹啥?那巷子……不太幹淨。”
“我找個人。”林晚星隨口胡謅,從兜裏摸出顆在山裏摘的野栗子,塞給店小二,“您就告訴我唄。”
店小二捏着野栗子,壓低聲音:“從街口往西拐,走到頭就是。不過您可千萬別待到天黑,尤其是巷尾那座紅門老宅,據說……鬧鬼。”
林晚星眼睛一亮:“鬧啥鬼?”
“新娘子。”店小二往門外瞟了瞟,像是怕被什麼聽見,“三年前,那宅子裏的陳家小姐要出嫁,頭天晚上穿着紅嫁衣吊死在繡房裏。打那以後,每到她的忌日,巷子裏就有哭嫁聲,有人還看見紅影在牆頭上飄……”
林晚星謝過店小二,揣着羅盤就往胭脂巷走。剛拐進巷子口,一股甜膩的香氣就涌了過來,像是胭脂混着花粉,聞多了讓人頭暈。巷子裏的房子都帶着點年頭了,牆皮斑駁,門楣上大多掛着褪色的紅綢,風一吹,譁啦啦地響,像誰在扯衣角。
越往巷尾走,空氣越冷。林晚星掏出羅盤,指針“嗡嗡”地轉着圈,針尖死死釘向巷尾那座紅門老宅——門是暗紅色的,漆皮剝落,門環上鏽跡斑斑,門縫裏透着股說不出的陰森。
她剛要上前,後頸突然竄過一陣涼意,像是有人對着她的脖子吹了口氣。林晚星猛地轉身,桃木劍已經握在手裏,劍尖直指身後——
月光下站着個年輕男人。他穿件熨帖的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節分明,手裏拎着個黑色的相機包,看起來不像本地人。最顯眼的是他腰間掛着的玉佩,玉質溫潤,在暮色裏泛着淡淡的光,隱隱能看見上面刻着個“硯”字。
“小姑娘家,拿着劍在巷子裏晃,不怕嚇着人?”男人的聲音很穩,帶着點漫不經心的笑意,眼神落在她手裏的羅盤上,閃過一絲了然。
林晚星把桃木劍往身前橫了橫,擺出清玄道長教的起手式:“你是誰?跟着我幹啥?”
“沈硯。”男人指了指相機包,“拍點老建築。”他往紅門老宅的方向揚了揚下巴,“你也是來看熱鬧的?”
“我找人。”林晚星沒放鬆警惕,這人身上的氣息很幹淨,甚至帶着點陽剛的暖意,不像邪祟,可他看她的眼神,總讓她覺得自己像被看穿了。
沈硯笑了笑,沒再追問,只是從相機包裏拿出個本子,翻到其中一頁:“陳家小姐,名婉清,光緒三十一年生,三年前七月十六自縊。死前三天,與鎮上李家公子定親,嫁妝都備齊了,卻在婚前夜出事。官府定論是‘情傷自縊’,但卷宗裏有處疑點——李家公子當天夜裏突然失蹤,第二天被人發現在城外破廟裏,瘋了。”
林晚星愣住了:“你咋知道這麼清楚?”
“我研究民俗,順帶看了點舊卷宗。”沈硯合上本子,“你手裏的羅盤,指針在抖,說明裏面的‘東西’怨氣不輕,但沒到傷人的地步。”他往老宅門口走了兩步,“想進去看看?”
林晚星猶豫了一下。清玄道長說過,遇到拿不準的情況,別硬闖。可羅盤上的指針越來越急,像是在催她動手。她咬了咬牙:“進就進。”
沈硯沒撬門,只是伸出手指,在門環上輕輕敲了三下——“篤、篤、篤”,節奏不緊不慢,像是在拜訪老友。沒過多久,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足夠一個人側身進去。
院子裏雜草長得比人高,牆角的石榴樹歪歪扭扭的,枝椏上掛着件褪色的紅綢,風一吹,像只斷了線的風箏。正屋的門虛掩着,裏面黑沉沉的,隱約能聽見嗚咽聲,細細的,像是女人在哭。
“在繡房。”沈硯低聲說,往東側的廂房走。林晚星趕緊跟上,腳下踢到個東西,低頭一看,是只掉了底的繡花鞋,鞋面上繡着半朵殘蓮。
繡房的門緊閉着,門縫裏透出點紅光。哭嫁聲就是從裏面傳出來的,斷斷續續的,還夾雜着哼唱,唱的是本地的哭嫁調:“紅蓋頭,搖啊搖,搖到婆家成個寶……”唱着唱着就變了調,成了壓抑的啜泣。
林晚星剛要推門,沈硯突然按住她的手:“等等。”他從包裏掏出個小小的錦囊,裏面裝着曬幹的艾草和桃枝,“她不是單純的自縊,怨氣裏帶着恨,還有不甘。”
他清了清嗓子,對着門裏說:“陳家小姐,三年前七月十六夜裏,李公子並非悔婚,是被鎮西的張秀才綁走了。張秀才傾慕你多年,求娶被拒,便懷恨在心,故意讓李公子‘失蹤’,還模仿他的筆跡寫了封退婚信,放在你繡房門口。你見信後心灰意冷,才走上絕路。”
門裏的哭聲停了。
沈硯繼續說:“李公子瘋癲後,張秀才假意照顧,實則監視。直到半年前,張秀才突發怪病,渾身長滿紅疹,日夜喊着你的名字,上個月已經過世了。他死前留了封供詞,承認了所有事,就在縣衙的卷宗裏。”
“哐當”一聲,繡房的門從裏面被推開。一道紅影飄了出來,長發垂到地上,遮住了臉,身上的紅嫁衣卻鮮豔得刺眼,像是剛染過血。她飄到沈硯面前,長發緩緩分開,露出張蒼白的臉,眼角還掛着血淚。
“證據……在哪?”她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說一個字都像在掉渣。
沈硯從相機包裏拿出幾張紙,是卷宗的復印件,上面有張秀才的供詞,還有他畫的綁人路線圖。紅影伸出手,指尖穿過紙頁,卻抓不住,急得渾身發抖,紅嫁衣上滲出點點血珠。
“我不信……”她嘶吼着,聲音尖利得刺耳,“他說過會娶我……他說喜歡我繡的並蒂蓮……”
林晚星看着她痛苦的樣子,心裏忽然有點發緊。她從布包裏翻出黃符紙,又摸出塊用糖紙包着的麥芽糖——這是她臨走前,清玄道長塞給她的,說人間的甜能化解點苦。
她把麥芽糖捏碎,混着朱砂,在符紙上歪歪扭扭畫了朵並蒂蓮,畫得不好看,花瓣歪歪扭扭的,卻用了十足的力氣。“你看,”她把符紙遞過去,聲音有點軟,“他沒騙你,這花多好看。”
紅影看着符紙上的並蒂蓮,突然安靜了。血淚順着臉頰往下淌,滴在符紙上,暈開小小的紅圈。她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像被風吹散的煙,最後化作一道紅光,輕輕落在林晚星的手腕上。
那道青痕淡了一絲,暖融融的,像揣了塊小太陽。
“謝……謝你。”最後的聲音消散在風裏,院子裏的雜草突然蔫了下去,石榴樹上的紅綢也“啪”地掉在地上,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林晚星摸着手腕,傻愣愣地笑了。這就是福源?好像……也不難。
沈硯看着她手腕上的變化,眼底的笑意深了些:“第一筆功德到手了。”他遞過一塊手帕,“嘴角沾着糖渣,像只偷食的小鬆鼠。”
林晚星接過手帕,胡亂擦了擦嘴,抬頭看見沈硯正對着老宅拍照,鏡頭對着空蕩蕩的繡房,不知道在拍什麼。“你到底是幹啥的?”她忍不住又問。
“說了,研究民俗的。”沈硯收起相機,往院外走,“下一站去青石鎮,那裏有口老井,據說井底沉着雙繡花鞋,牽扯到一樁三十年的舊案。你要不要一起?”
林晚星看着他的背影,又摸了摸手腕上殘留的暖意。她想起清玄道長的話,福源要在人間掙,或許……有人陪着,能掙得快點?
“等我!”她抓起布包追上去,腳步輕快得像踩着風,“我跟你去!”
沈硯回頭看了她一眼,月光落在她臉上,把那點嬰兒肥襯得格外分明,眼睛亮得像落滿了星子。他沒說話,只是放慢了腳步,等着她跟上來。
胭脂巷的風還在吹,甜膩的香氣裏,似乎多了點淡淡的暖意。林晚星不知道,這一路同行,會遇到多少魂魄,多少故事,她只知道,手腕上那道青痕淡了一絲,而活過十八的希望,好像又近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