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海的船晃了三天。
不是正經客船，是艘老舊的漁輪，船身刷着剝落的藍漆，甲板上堆着漁網，網眼裏還沾着海草和碎貝殼。船老大是個黝黑的漢子，姓王，話少，只在開船時說了句“南海的‘東西’邪性，夜裏別往船尾去”，便縮進了船艙，再沒露面。
林晨靠在船舷上，海風把他的頭發吹得亂晃。他手裏還攥着那串銅錢，七枚銅錢串在紅繩上，被海風刮得“叮鈴”響。自從老宅子醒過來，他眼裏的星紋就沒徹底散過，只是淡了些，像蒙了層霧，偶爾會在夜裏發亮，映得他半張臉泛着青。
“還頭疼嗎？”林野遞過去瓶水，槐木符在口袋裏貼着掌心，涼得比在老窯廠時輕了些，符上的七枚債印轉了半圈，最後停在“水”字印上——和南海的方向正對。
“不疼了。”林晨笑了笑，接過水，指尖卻在抖，“就是總聽見水聲裏有人說話，說‘下來呀’，‘海底暖和’……哥，你說南海的碎片，會不會藏在海底？”
林野往遠處看。海是墨藍色的，遠到天邊就和灰紫色的雲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海哪是天。海水不像近海那樣清亮，泛着種沉沉的綠，像有什麼東西在底下沉着，偶爾有魚跳出水面，銀光一閃就落下去，快得像幻覺。
“賬本上說，南海的碎片藏在‘沉船’裏。”林野摸出賬本，第15頁被海水洇得發皺，上面用朱砂畫着艘歪歪扭扭的船，船身上刻着星紋，旁邊寫着“民國二十七年，星使沈婆藏碎片於‘歸航號’，以漁魂養之”，“漁魂”兩個字被圈了紅，看着刺目。
“漁魂？”林晨皺眉，“是漁民的魂？”
林野沒來得及答，船突然“哐當”一聲晃了下，像撞在了什麼東西上。王老大從船艙裏沖出來，手裏攥着個舊羅盤，羅盤指針瘋狂打轉，指着船尾的方向，聲音發顫：“糟了！闖‘迷魂灣’了！”
林野往船尾看——原本墨藍的海水突然變了色，成了渾濁的灰綠，水面上飄着層白花花的東西，像泡沫，又像碎骨。更怪的是風，剛才還刮得挺急，這會兒突然停了，空氣悶得像堵牆，連海浪聲都沒了，靜得嚇人。
“那是‘死水區’。”王老大蹲在甲板上，往水裏撒了把米，米落在水面上，竟直挺挺地沉了下去，“老輩人說下面有沉船，船裏有‘水鬼’，專勾漁民的魂。進去的船，十艘有九艘出不來。”
話音剛落，船尾的海水突然“咕嘟”一聲，冒起個大泡。泡破了，露出個黑乎乎的東西，浮在水面上——是塊船板，上面刻着個模糊的“歸”字，和賬本上的“歸航號”對上了。
林野心裏一沉。是歸航號的殘骸。
“哥，你看水裏！”林晨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林野往水裏看——灰綠的海水裏，隱約能看見無數只手，青灰色的，指尖長着蹼，正往船板上爬。手的主人藏在水裏，只露出半截身子，皮膚是鱗片狀的，像魚，卻長着人的臉，眼睛是突出的，像泡在水裏太久的死魚眼。
是異化的漁民？還是被碎片影響的“星使”？
“別讓它們上船！”王老大突然抄起魚叉，往水裏扎。魚叉剛碰到一只“鱗人”的手，“滋”的一聲冒起白煙，那手竟像被燙着似的縮了回去，水裏傳來尖銳的嘶鳴，像無數只魚在叫。
林野掏出槐木符，符上的白光亮了起來，往船舷邊一按。白光順着船身往下淌，落在水裏，鱗人們都尖叫着往後退，水裏的灰綠色淡了些，露出底下的沉船輪廓——是艘老式蒸汽船，船身斷成了兩截，甲板上爬滿了海草，像蓋了層綠毯子。
“碎片肯定在船上。”林野把符塞給林晨，“你在船上守着，我下去看看。”
“我跟你去！”林晨攥緊符，眼睛裏的星紋亮了亮，“我不能總讓你護着。”
林野剛想拒絕，王老大突然開口：“別兩個人都去！迷魂灣的水邪性，下去一個人還好，兩個人……魂容易被勾走。”他指了指林晨的眼睛，“這小兄弟眼裏有‘東西’，下去怕是要出事。”
林晨的臉白了白，卻沒鬆勁：“我能行。槐木符在我手裏，它不敢靠近。”
林野看着他眼裏的光——不是星紋的青，是執拗的亮，像小時候搶着幫他背書包時的樣子。他點了點頭，從背包裏掏出塊潛水鏡：“跟着我，別亂看水裏。”
跳進水裏的瞬間，林野打了個寒顫。水比想象中冷，像冰，裹着股淡淡的腥氣，不是魚腥味，是腐爛的水草混着鐵鏽的味。他往沉船遊去，林晨跟在身後，槐木符的白光在水裏散開，像個小燈籠，把周圍的海水照得亮了些。
沉船的甲板上爬滿了“鱗人”，都縮在海草裏，只露出眼睛，惡狠狠地盯着他們，卻不敢靠近白光。林野往船艙遊，艙門是破的，裏面黑黢黢的，飄着些破爛的帆布，像有人在裏面搖。
“小心點。”林野拽了林晨一把，往艙裏遊。艙裏堆着些舊木箱，有的開了蓋，露出裏面的東西——不是貨物，是些白骨，有的骨頭上還沾着鱗片，和鱗人的鱗一模一樣。
“是被異化的漁民。”林晨在水裏比了個口型，眼裏的星紋又亮了些，顯然被水裏的怨氣影響了。
林野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船艙深處。那裏有個黑陶罐，和老窯廠的那個很像，罐口敞着，裏面插着根長骨，骨頭上纏着海草，海草裏泛着綠光——是星之母的碎片！
他剛想遊過去，陶罐突然“哐當”一聲晃了下。罐裏的海草像活了似的，往他們這邊飄，草葉上長着細小的吸盤，吸在水裏的白骨上，白骨竟慢慢往一起湊，像要拼成個人形。
“是‘星使’！”林野心裏一沉。賬本上說星使沈婆藏的碎片，難道她也被異化了，附在海草裏？
海草突然加快了速度，往林晨腳上纏。林晨沒躲開，被纏了個正着，他掙扎着想去拽，眼裏的星紋卻突然變得通紅，身體開始發抖，竟往陶罐的方向遊——是星之母的意識在勾他！
“林晨！”林野沖過去，把槐木符往他額頭上按。符的白光猛地炸開，海草“滋”的一聲縮了回去，林晨晃了晃，清醒了些，卻還是喘着粗氣：“哥……它說讓我把碎片拿出來……說拿出來就能讓弟弟的債徹底平了……”
是林晨心裏的執念！星之母在利用他的愧疚勾他的魂！
林野攥緊符，往陶罐遊。碎片就在罐底，像顆黑石子，卻在發光，周圍的海水都被染成了綠的。他剛要伸手去拿，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嘶”的一聲——是王老大！他不知何時也下了水，手裏攥着把刀，往林晨背上刺！
“小心！”林野猛地推開林晨，自己擋在前面。刀沒刺中，卻劃破了他的胳膊，血滴在水裏，海水突然“咕嘟”一聲，冒起無數個小泡。
王老大的臉開始變，皮膚裂開，露出底下的鱗片，眼睛突出，成了鱗人的樣子，嘴裏嘶嘶地叫：“沈婆說了……要拿連域人的血喂碎片……它醒了就能帶我們走……”
是沈婆的替身！他一直在船上裝成漁民，等着他們來！
林晨抄起塊木板，往王老大頭上砸。王老大被砸得晃了晃，卻沒倒下，反而更凶了，刀往林野胸口刺。林野拽着林晨往艙外遊，碎片的綠光越來越亮，沉船開始晃，像要塌了。
“把符扔過去！”林晨突然喊。
林野反應過來，把槐木符往陶罐扔。符剛碰到碎片，突然“嗡”的一聲，白光和綠光撞在一起，碎片尖叫着炸開，變成無數個小黑點，往水裏散。海草和白骨都“滋”的一聲化成了灰，王老大也倒在水裏，慢慢變回了人的樣子，閉着眼睛，像睡着了。
沉船不晃了，水裏的灰綠色也散了，露出清亮的海水。林野拽着林晨往水面遊，剛探出腦袋，就看見船上站着個老太太，穿件藍布衫，手裏拄着根拐杖，是阿梅！
“阿梅奶奶？”林野愣住了。
“趙爺爺說你們在這兒，我就趕來了。”阿梅笑了笑，遞過來根繩子，“快上來吧。迷魂灣的霧散了，能開船了。”
林野和林晨爬上船，阿梅往林野的胳膊上抹了些草藥，傷口瞬間不疼了。“沈婆呢？”林野問。
“在船艙裏。”阿梅指了指船艙，“她不是壞人，是被碎片纏了五十年。當年歸航號沉了，她是唯一的幸存者，爲了救船上的漁民，把碎片封在罐裏，自己卻被異化了，成了鱗人，守着沉船不讓別人靠近。”
林野往船艙看，裏面果然躺着個老太太，閉着眼睛，皮膚是鱗片狀的，卻很安詳。
“她等了你很久。”阿梅嘆了口氣，“說只有連域人能碎碎片，碎了碎片，她就能解脫了。”
林晨突然往水裏指：“哥，你看那是什麼？”
林野往水裏看——碎片炸開的地方，浮着塊碎木片，上面刻着個“星”字，和之前的銅錢、陶片上的字不一樣，是用星紋拼的。他撈起來一看，木片背面寫着行小字：“七枚聚，星核醒，歸航處，母降臨。”
是星之母的最終計劃！它要讓七枚碎片聚在一起，激活星核，然後徹底降臨人間！
“還有三枚碎片。”林野把木片放進背包，槐木符在口袋裏輕輕動了動，符上的七枚債印只剩三枚沒亮，“趙爺爺說過，最後三枚在極北的冰原、西域的沙漠，還有……”
“還有咱們老院的槐樹下。”阿梅接話，眼神沉了沉，“趙爺爺在信裏說，你奶奶當年把最後一枚碎片藏在了槐樹根下，用槐木符鎮着，怕被星之母找到。”
林野心裏一震。繞了一圈，最後一枚碎片竟在老院！
船突然晃了晃，王老大從水裏爬了上來，渾身溼漉漉的，看着林野笑：“沈婆讓我跟你說，謝謝。”他的皮膚恢復了黝黑，眼睛也亮了，“她解脫了，能去見船上的人了。”
林野點了點頭，往遠處看。迷魂灣的霧徹底散了，太陽出來了，照在海面上，閃着金光。遠處的海平線上，隱約能看見個小小的漁村，炊煙嫋嫋，像幅畫。
“下一站去哪？”林晨問，手裏攥着那串銅錢，銅錢上的“星”字木片被他串在了一起，叮當作響。
林野看了眼極北的方向，又看了看林晨眼裏淡去的星紋，笑了笑：“先回老院。把最後一枚碎片碎了，再去冰原。”
阿梅往船艙裏搬了些幹糧，聲音軟乎乎的：“我跟你們去。趙爺爺說最後一枚碎片最險，得有個人幫襯。”
船老大發動了引擎，漁輪慢慢駛離迷魂灣。海風又刮了起來，帶着海水的鹹，也帶着遠處漁村的煙火味。林野靠在船舷上，摸了摸口袋裏的槐木符，符上的債印亮了四枚，還差三枚。
極北的冰原裏藏着什麼？西域的沙漠是不是還有星使？老院的槐樹下，奶奶又留了什麼後手？
林野不知道。但他知道，身邊有林晨，有阿梅，有王老大的漁輪，還有那串叮當作響的銅錢。星之母的計劃快成了，但他也離終點越來越近了。
陽光落在林晨的臉上，他眼裏的星紋徹底散了，露出清亮的黑，像小時候那樣。林野笑了笑，往船艙裏走——該收拾東西了，回老院的路，還得走一陣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