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刺耳的哭鬧聲從小王莊村一處略顯破敗的矮屋裏傳出來,其中還夾雜着“噢、噢、噢”的哄娃調調。
不甚光亮的瓦屋裏,一個抱着孩子的老太太邊左右搖晃,邊焦急的吆喝着:“小魚丫頭,你奶奶呢?”
沒等那梳着“狗啃式”頭發的女娃回話,老太太緊接着又吩咐道:“去去,喊你奶奶出來給我們寫張字條,就說金寶生病了。”
“狗啃頭”小女孩悶不吭聲的調轉方向往裏屋跑,推開陸湘的屋門後只站在門口傳話:“奶,葛奶奶找你寫字條來了。”
小王莊村的人不覺得這是件多了不得的大事,畢竟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東西,都是有說道的。
但提起這些也不再那麼直白了,偶爾用得上時都以“寫字條”來代替敏感字眼。
奶奶這屋一般人沒事是不準進的,不過面對來求字符的村裏人,這個規矩稍微能放寬了些。
陸湘嘆了口氣,慢吞吞的從土炕上爬了起來。即便胡餘這小孫女不進來傳話她也聽到外面的吵鬧,只是不願意動彈罷了。
她已經過來四五天了,依舊無法緩解內心的陰鬱情緒。
即便反復開導自己,她已經被跳樓的人砸死了,在原來的世界她就是肉餅一塊,現在這是白給的一條命,活到就是賺到。
然而她一低頭,看見自己的裸露在外的手腳,幹幹巴巴如上了年份的樹皮。
至於臉,那就更不能看了,照過一次鏡子後陸湘好一段時間不敢看第二眼,實在沒辦法自我欺騙是賺了。
想當年自己即便沒有多貌美,至少也占了青春兩字,現如今硬生生的老了二三十歲,擱誰誰不抑鬱?
反正陸湘是遭不住這種打擊,除了情緒上無法振作,身體也確實不怎麼舒坦。
於是清醒之後便一直這麼有氣無力的癱在土炕上。
胡家的土炕也不咋地,躺一會兒就得換個姿勢,不然硌的肉生疼,身子底下的褥子忒薄了些。
想到什麼都要吐槽幾句,已經成了陸湘這些天的條件反射,她隨手從炕腳拽了個灰撲撲的襖子披在肩頭,脖領處散發的味道讓她皺了皺鼻子。
袖口邊角處的髒污都有些發亮了。
就這樣的生活質量,還算生活?
死的足夠荒唐也就罷了,復活的也這麼憋屈。如果能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她更願意銷號重開......
當然這些都只是想法,此時的陸湘不懼死亡,卻也不敢自己動手,雖然挺奇怪的,但她相信有很多人都和她一樣。
心裏琢磨着這些有的沒的,陸湘趿拉着鞋一步兩晃到了堂屋。
堂屋內圍成一圈的三人聽到動靜都朝她這邊望過來。
初一打照面,屋內幾人的形象很快就和陸湘接受到的記憶對上號了。
這是村東的葛老太太一家,葛老太太和葛老頭連生了五個閨女才得葛壯這麼個兒子,一直抬不起頭的葛老太太從那以後,走路恨不得仰着臉。
葛壯這個兒子也被她疼寵的一點主見都沒有,妥妥的媽寶男,他媽說讓他娶誰,他一個“不”字都沒有。
因爲家裏男丁稀缺,葛老太太精挑細選,按照這時候人眼光瞧着就能生的兒媳婦。
可惜並沒有如她的願,葛壯的情況也和他爹差不多,成婚七八年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
在葛家兒孫的珍貴程度不用多說就知道。
所以但凡葛老太太的寶貝大孫有一點不舒坦,葛家便要被折騰的人仰馬翻。
整個小王莊村,最常光顧胡阿香“生意”的就是這葛家。
葛老太太見她出來,立馬迎了上來:“他胡奶奶,你趕緊再給寫個字兒吧,最好立馬能燒了喝的......”
說話的間隙,還狠狠剜了身邊的兒子、兒媳一眼。
“寫字兒”的意思就是畫符紙。
陸湘每每搜索到相關記憶都不能理解,原身這老太太到底是怎麼敢的?
竟然能在特殊年代搞封建迷信這套,還沒被人抓走。
也許是小王莊村過於窮,也過於偏僻。去一趟鎮子供銷社都得走上五六個小時,那些喜好搞鬥爭的年輕人都在城裏折騰,懶得往這偏遠地區串。
陸湘離幾人三步外就站定了,咳嗽了兩聲道:“老姐姐,我都一個星期沒起來炕了,實在拿不動毛筆杆子。再一個我這身子骨不好,離孩子也得遠着些,免得被我傳染上嘍。我瞧着金寶臉蛋通紅的,趕緊去小趙那給看看吧。”
“已經去過了,趙叔給開了幾服藥喝完也沒見效......”葛壯媳婦低聲解釋了一句,拿袖口抹了兩下眼角,想伸手接過婆婆懷裏的孩子,卻被葛老太太躲了過去,而後用胳膊肘懟了她一下。
葛壯媳婦越發覺得委屈,眼角的淚擦都擦不完。
傻站在一旁的葛壯看了眼自己娘,又看了眼媳婦,最後把視線落到陸湘身上:“胡嬸子,你就給我們寫一個唄,上回你燒的那符灰水就有效果,喝完當天就好了,比趙叔的藥好使。”
“那就趕緊讓王老三趕上牛車送城裏醫院瞧瞧去。”
小趙是小王莊村的村醫,能力一般、勝在有藥。這年頭藥可不好買,只有隊上批了條子、開了介紹信才能去城裏醫院采購回來。
雖然批到的量不算多,但村裏人只要不是挺不住的病,沒人會上小趙大夫那花錢,最後大半都得擱到變色、過期。
陸湘暗自嘀咕了一聲可不有效果,原身那老太太也是個敢想敢幹的,沒事就從小趙大夫那換的過期藥,過期藥在這時候也是好東西,老百姓才不管它有什麼期限,這玩意只要不揮發,它就擁有永恒的生命力。
遇到上門看事的,她就裝模做樣的嘀嘀咕咕、念念叨叨,然後把鬼畫符般的黃紙燒成灰扔到水碗裏。
碗裏有用的不是那灰沫子,而是她擀成面的退燒藥、感冒藥。
也真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了。
這裝神弄鬼的操作搞了十幾年,愣是沒人吃出毛病來,反而讓老太太賺了不老少。
但現在換了她,她是絕對不會隨便給人下藥的。
特別是葛金寶這小孩,年紀小不用能大人的藥是一方面。
再就是剛剛葛壯媳婦透露的內容,這小孩已經在小趙大夫那吃過藥了。
小趙那人下藥就挺狠的了,她若是再給整一碗藥水,這葛金寶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都說不準。
陸湘也不管面前的葛壯媳婦兒有多可憐兮兮,她都堅稱自己快不行了,再勸就說自己也就是這幾日的事了,大家誰還不是個可憐人兒了?
葛老太太面色不虞,不過瞧着陸湘這越咳越佝僂的模樣,眼看着就要躺地上了,也不好再說其他的。
三口人帶着孩子悻悻的出了門,走出老遠還能聽到葛老太太訓斥兒媳婦的聲音。
陸湘收回視線,挪騰着不怎麼聽使喚的腿腳往屋裏走。
從來沒老過的人是真沒辦法理解老年人的身體狀況,她從睜眼那天就覺得渾身哪哪都難受,每個骨頭節都像生鏽了一般不怎麼聽使喚,體內各個器官不是這兒疼一下,就是那癢一把。
原身說不準是因爲哪個器官罷工才死亡的。
她穿過來後,並沒有像那些穿越小說一般,換個靈魂百病消。
該有的病症都還在,原來什麼樣,現在依舊什麼樣,最多是換成她以後能正常喘氣。
陸湘低聲嘀咕:“遭了大罪了。”
躲在一邊暗暗觀察的胡餘沒聽清她在說什麼,但對於奶奶今天的所作所爲,她很是疑惑。
這是頭一回,她奶把錢往外推。
送上門的錢,別管是一分二分的毛票,還是雞蛋、白糖粒、碎布頭,她奶都不帶錯過的。
想到這裏,胡餘小聲喊了句:“奶!”
陸湘停住腳步,扭了一半身子過去。
唉,這脖子,這脖子僵的喲!
“怎麼了?”
胡餘囁嚅道:“我剛剛看到葛老太太把堂屋托盤下的字條給摸走了。”
陸湘一聽這還得了?
葛家人也是有毛病,難道從她家隨便掏一張黃紙就算數?
不是很理解,卻不能放任。
那一家人胡亂給他們那寶貝疙瘩泡水喝,萬一出點問題還不得賴到她頭上?
沒出事前,原身在村裏偷摸的搞這些不會有人說什麼。
真出了事,那可就不一定了。
掉頭往門口走了幾步,陸湘想起來自己的身體條件了,就這腿都沒有她八十歲姥姥利索,等追到人家黃花菜也涼了。
“胡餘,你去,跑着去。想個招把那紙條毀了去,說啥都不能讓老葛家人用了,知道不?”
胡餘這小丫頭平時看着畏畏縮縮,真吩咐她幹什麼卻很利落的應聲就跑,沒有多問其他的。
不過到底是個九歲的孩子,陸湘不能全然放心,她提上鞋子鎖了門也往村東頭老葛家走去。
陸湘一路上做了多個設想,她倒是沒有多慌。
那紙就是普通的黃草紙,要不了人命。
葛家的金寶如果真不行了,也是他父母、爺奶給耽誤的,到了閻王爺那都怪不到自己頭上。
有了穿越這茬子事,讓陸湘這個無神論者都改變了想法,有些信這些神魂之說。
既如此,還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