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的空氣,像浸透了冰水的薄紗,又冷又沉。
出租屋裏,林默指尖的溫度仿佛也被這寒氣抽幹,只剩下冷靜的觸感。
他面前攤開的手繪地圖上,那條被紅筆勾勒出的河道,在冷白色的台燈光下,像一道凝固的傷疤。
莽村,這個京海市邊緣地帶的混亂之地,此刻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個由等高線和坐標點構成的沙盤。
推人點、落水點、接應點。
三個紅圈,構成了今晨這場生死棋局的全部節點。
他抬眼看了一眼牆上滴答作響的掛鍾,分針正堅定地邁向預設的時刻。
距離他用一張不記名電話卡向市局值班室匿名舉報,還有整整兩個小時。
但現在,棋盤變了。
同一片夜空下,莽村老橋的橋墩石縫裏,老默將自己縮成一團,幾乎與陰影融爲一體。
身上那件深色雨衣隔絕了河水的溼氣,卻隔不斷心底的寒意。
他臉上塗抹的泥灰,讓他看起來像一塊飽經風霜的岩石。
他想不明白,那個在魚檔前萍水相逢的灰夾克青年,爲何偏偏選中了他。
更想不明白,對方是如何一眼看穿他內心深處那份“等的是命”的絕望。
但他死死記住了另一句話。
“你救的不是一個人,是將來能砍倒那條惡龍的刀。”
這句話像一粒火種,在他早已冰封的心裏,燎起了一絲微弱的灼熱。
龍……那條盤踞在京海,吞噬了無數人命運的惡龍。
他手中的竹竿冰冷而堅硬,頂端用粗麻繩打的活結,在昏暗中蓄勢待發。
如果陸寒落水,這根漁民用來撐船的竹竿,將是唯一的救命索。
清晨六點整,天色微明,濃霧鎖江。
陸寒的舊自行車在橋頭停下,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嘎聲。
他剛從值班室接到通知,有環衛工舉報,說橋下河面漂着一個可疑的黑色包裹,尺寸和形狀都像被捆綁的人。
同事們都還在處理別的案子,他想着只是初步勘察,便沒等支援,獨自前來。
橋下的石階布滿溼滑的苔蘚,他扶着冰冷的欄杆,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河水湍急,卷起渾濁的漩渦,空氣中彌漫着水腥和泥土的氣味。
他俯下身,仔細查看橋墩的縫隙,試圖找到那個所謂的“黑色包裹”。
“小陸警官,這麼早啊。”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陸寒下意識地回頭。
村主任賀光明正端着一個白色的搪瓷杯,站在橋欄邊,臉上掛着慣有的、熱絡的笑容。
“霧大路滑,你可得小心點。”
就在陸寒轉頭回應的那個瞬間,他沒有注意到,賀光明端着杯子的手,手指已經從光滑的杯沿滑下,無聲地攥緊了藏在寬大工裝袖口裏的那柄沉甸甸的扳手。
而橋面另一側的陰影裏,一個早已等候多時的身影,肌肉瞬間繃緊。
異變陡生!
陸寒剛想說句“謝謝關心”,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他側後方撞來!
那力道又狠又絕,他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整個人瞬間失衡,身體越過低矮的石欄,如斷線風箏般向着下方翻涌的河水墜去。
“噗通!”
冰冷的河水瞬間吞噬了他,窒息感和失重感同時襲來。
千鈞一發之際,橋墩的陰影中,一道黑影如獵豹般暴起!
老默雙腳死死蹬住石縫,身體前傾,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竹竿甩了出去。
竹竿在空中劃出一道精準的弧線,頂端的麻繩活結不偏不倚,正好套在了陸寒拼命掙扎的手腕上!
“嗬!”老默喉嚨裏發出一聲悶吼,雙臂青筋暴起,猛地向後一拽。
巨大的拖拽力讓他腳下的碎石崩裂飛濺,一塊鋒利的石片劃破了他的額頭,鮮血瞬間流下,與臉上的泥灰混在一起。
他顧不上疼痛,咬緊牙關,將已經嗆了好幾口水的陸寒硬生生拖進了橋洞下的一個天然凹槽裏,避開了橋上人的視線。
橋上,賀光明緊張地探出頭,只看到河面水花翻涌,片刻後便恢復了平靜,哪裏還有人的影子。
他旁邊的同夥低聲問:“沉下去了?”
“應該是。”賀光明壓低聲音,走,快走!”
兩人迅速撤離,腳步聲消失在晨霧中,他們誰也沒有發現,就在他們腳下幾米處,一個渾身溼透的年輕警官,正劇烈地咳嗽着,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視線模糊,只能看到一個高大而沉默的背影,那人額頭上流下的血,滴落在他身邊的石頭上,染開一小片暗紅。
市局很快接到了“陸寒失蹤”的報告。
正在出現場的安欣聽到消息,心頭一緊,立刻主動請纓,帶隊前往莽村調查。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陸寒的執着,也深知這絕不是一次簡單的意外。
在老橋的石欄上,他敏銳地發現了一處極其細微的新鮮刮痕,技術隊小心翼翼地提取到了幾根微不可見的纖維。
經過初步比對,纖維材質與賀光明常穿的那種特制工裝高度吻合。
與此同時,林默正在區政府的辦公室裏參加一個例行晨會。
區環保局的負責人通報了近期河道清潔工作中發現的異常情況,抱怨莽村河段垃圾堆積嚴重。
林默放下手中的筆,像是臨時起意,當着所有人的面提議道:
“莽村地處城鄉結合部,管理一直是個難題。這次有警官失蹤,我看,不如借這個機會,我們幾個部門聯合公安,對莽村周邊的水域和環境進行一次專項巡查整治,也算是排查安全隱患。”
這個提議合情合理,既響應了環保局的關切,又契合了公安局的調查需求,領導當即點頭采納。
沒有人知道,這場聲勢浩大的聯合巡查,其真正的目的,是爲了一場隱秘的藏匿。
夜色再次降臨。
林默站在辦公室的窗前,俯瞰着城市的萬家燈火。
他撥通了那個沒有存儲姓名的號碼,電話接通後,他只說了一句話。
“藏好他,等風過去。”
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三秒,才傳來一個沙啞的、極度壓抑的單音節。
“嗯。”
橋下的刀,已然歸鞘。但這把刀,也從此有了新的主人。
莽村的風波,因爲官方的介入而愈演愈烈,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失蹤的警官和混亂的河道上。
沒有人注意到,這場被刻意放大的混亂,正像一道濃重的煙幕,完美掩蓋了棋盤上真正的殺招。
林默看着桌上那份關於京海市城鄉土地規劃的舊文件,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要砍倒惡龍,光有一把鋒利的刀還不夠。
他需要的,是一個能讓這條惡龍不得不從巢穴裏探出頭來的戰場。
而這個戰場,現在剛剛搭好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