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心情很差,差到了極點。
奉天殿的早朝,剛剛不歡而散。
今天他讓朱允炆第一次正式接觸政務,結果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
洪武一朝的早朝,堪稱歷代之最。
朱元璋以身作則,用近乎偏執的勤勉,將整個京師官僚體系都捆綁在了他那輛高速運轉的戰車上。
凡在京師有品級的官員,無論職務高低,無論衙門遠近,都必須參加。
遲到者,當場拖下去廷杖十五;無故缺席者,按瀆職罪論處!
因此,當朱允炆面對下方黑壓壓一片超過六百名官員時,他所承受的壓力是超乎想象的。
那些官員,有在六部九卿中浸淫數十年的老吏,有在沙場上九死一生的勳貴,有剛從地方述職回來、滿身風塵的知府……
面對這些經驗豐富的官員,朱允炆慌了。
朱元璋讓他就一個涉及漕運的尋常政務,發表看法。
整個奉天殿,鴉雀無聲。
然而,朱允炆只是張了張嘴,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
臉色由白轉紅,再由紅轉白。
最終,卻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未能說出口。
那一刻的死寂,比任何喧譁都更讓人難堪。
朱元璋坐在龍椅上,面沉如水,但他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深處,一抹濃重的失望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掩飾。
他揮手讓臣工退下,草草結束了這場令人窒息的早朝。
“莫怕。”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而疲憊,“這等場面,你見的還少,日後多看、多聽、多學。”
“孫兒……孫兒無能,讓皇爺爺失望了。”朱允炆跟在身側,聲音裏帶着壓抑不住的羞愧與惶恐。
“失望?”朱元璋的腳步頓了一下,“咱還沒死,就還沒到徹底失望的時候。咱這把老骨頭,再撐上幾年,應當不成問題。”
“皇爺爺切莫如此說!”朱允炆聽到這話,心中一緊,連忙表態,“在孫兒看來,皇爺爺定能萬壽無疆,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朱元璋低聲咀嚼着這個詞,臉上竟浮現出一絲夾雜着嘲諷與悲涼的笑容,“咱這一輩子,殺的人比你見過的都多,早就該下地獄了,求什麼長命百歲?”
“咱的大妹子,咱的標兒,還有咱那個……咱那個大孫,都在奈何橋上等着咱呢,等得太久了,他們會不耐煩的。”
提及朱雄英,朱元璋心中充滿遺憾。
那個孩子,才是他心中毫無瑕疵的帝國繼承人。
那個孩子,像他,也像標兒,既有雷霆手段,又有菩薩心腸。
可惜,沒有如果。
朱元璋的眼神變得有些空洞,那份看透生死的灑脫,落在朱允炆的眼中,卻被誤解爲一種深沉的期許和鞭策。
他攥緊了拳頭,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做出個樣子來,不再讓皇爺爺失望。
就在這時,走廊的盡頭,一個身影如同鐵鑄的標槍般,筆直地矗立在那裏。
是錦衣衛都指揮使,蔣瓛。
看到朱元璋和朱允炆的身影出現,蔣瓛快步上前。
在距離五步之外,沒有任何遲疑,單膝重重跪地。
“啓奏陛下!臣有萬分緊急的軍國要事,要向陛下密奏!”
朱元璋的眉頭,瞬間鎖緊了。
他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最鋒利的一把刀。
“起來。”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有何要事,隨咱去華蓋殿說。”
然而,蔣瓛紋絲不動。
他依舊保持着跪伏的姿態,只是在皇帝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的視線以一個極其隱晦的角度,極快地掃了一眼朱元璋身旁的皇太孫朱允炆。
然後,便將頭顱埋得更低,仿佛要將自己的臉嵌入冰冷的金磚之中。
這個動作的含義,再明確不過。
此事,連未來的儲君,帝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都不能聽。
大殿前的氣氛,一瞬間凝固到了冰點。
最終,朱元璋緩緩地轉過頭,對身旁臉色已然有些難看的朱允炆說道:
“允炆,你先去御書房溫習功課。”
“是,皇爺爺。”朱允炆低聲應道。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恭順,但在轉身離開的那一刹那,他投向依舊跪在地上的蔣瓛的那一瞥,充滿了少年人毫不掩飾的怨憤與冰冷。
他將這次被排斥在外的羞辱,盡數記在了蔣瓛的頭上。
看着孫兒的身影消失在宮牆拐角,朱元璋才重新邁開腳步,一言不發地走進了空無一人的華蓋殿。
蔣瓛緊隨其後,對守在門外的親信做了個警戒的手勢後反手插上門閂。
朱元璋背對着他,站在大殿中央,聲音冷得像是殿外的寒鐵:“說吧。咱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天大的事情,連咱的皇孫都聽不得。”
“你最好想清楚了,今日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你這個錦衣衛指揮使就算是做到頭了!”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威脅,而是飽含殺意的警告。
蔣瓛深吸一口氣,他知道,從他跪下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賭上了一切。
朱允炆看他的眼神,刻在了骨子裏。
他沒有再做任何多餘的辯解,只是從胸口的暗袋裏,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出了一幅卷軸。
“陛下,臣不敢妄言。”他的聲音因緊張而有些幹澀,“請您,親觀此畫。”
朱元璋緩緩轉過身,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裏充滿了審視與不耐。
他一把從蔣瓛手中奪過畫卷,“譁啦”一聲,粗暴地將其展開。
他本以爲,會看到什麼謀反的密信,或是藩王的罪證。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那畫紙之上的瞬間,他整個人,仿佛被一道無形的九天驚雷,從頭到腳,狠狠劈中!
時間,靜止了。
空間,凝固了。
朱元璋臉上的所有表情瞬間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空白。
他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
那幅畫卷,在他手中抖得如同風中殘葉。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像是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畫中,是一個青衫青年。
那張臉……
那張臉!
起初,他以爲是標兒。
是他那個溫潤如玉、仁孝寬和,卻被病魔無情奪走的太子!
但當他看得更仔細些,當他的目光觸及到那眉宇間深藏的、與自己年輕時如出一轍的英武與桀驁時。
一個被他埋在心底最深處、十年不敢觸碰的名字,如同火山般噴發而出!
雄英!
是他的大孫!
是他那個天資絕頂、被他寄予了所有希望,卻在八歲那年夭折的嫡長孫——朱雄英!
那不是標兒的溫潤,那是雄英特有的、外儒內法的凌厲!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從朱元璋的喉嚨深處迸發出來。
他那雙本已渾濁的老眼,瞬間被瘋狂的血絲所充斥。
滔天的悲慟與十年來的思念,在這一刻化作了毀天滅地的狂怒!
他猛地一把揪住蔣瓛的衣襟:“說!!!”
“這幅畫!究竟是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