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天際剛泛起魚肚白,校園還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靜謐裏。沈硯青單肩挎着黑色書包,踏着晨露趕到教學樓。
他住得遠,早上還約了一個初三學生的家教,不得不提早出門,到學校時還早了半小時,正好利用這段安靜的時間整理一下自己的筆記。
然而,剛走到高一(三)班後門,他就頓住了腳步。
教室裏空蕩蕩的,只有後排靠窗的位置有一道嬌小的人影——那是祁夏的座位。一個身影正伏在桌上,筆尖在紙面上飛速移動,發出急促而專注的沙沙聲,偶爾會停下來,咬着筆帽蹙眉思索,然後又繼續投入戰鬥。
沈硯青冷寂的眼底罕見地掠過一絲明顯的錯愕和震驚。她居然來得比他還早?看那架勢,顯然已經學了有一會兒了。
他下意識地放輕腳步走進去。或許是聽到了聲響,祁夏從題海中抬起頭,看到是他,那雙原本因專注而顯得有些嚴肅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落入了星辰。
她揚起嘴角,露出一個有些疲憊卻無比燦爛的笑容,聲音帶着晨起的微啞:“沈同桌,早啊!”
“早。”沈硯青應了一聲,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距離拉近,他這才清晰地看到,女孩笑意盈盈的眼睛周圍,明顯帶着紅腫的痕跡,即使隔着一層薄薄的、試圖遮掩的粉底,也未能完全蓋住。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比平時更低沉了些:“哭過?”
祁夏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下意識地摸了摸眼角,有些慌亂地低下頭,聲音也低了下去:“……這麼明顯嗎?我明明敷了好久……”
她沒想到他觀察力這麼敏銳,更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地問出來。
一種被看穿窘迫的尷尬讓她迅速轉移話題,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從桌洞裏掏出一個印着精致logo的紙袋,塞到他面前:“那個……你這麼早,肯定還沒吃早飯吧?又去給人補習了?這個給你!”
紙袋裏是一盒溫熱的鮮牛奶和一個用料扎實的金槍魚雞蛋三明治,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沈硯青看着遞到眼前的早餐,又看看她那雙還帶着痕跡卻努力笑得若無其事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他確實沒吃,早上那單家教結束得匆忙,他只來得及灌了半瓶涼水。
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伸手接過,低聲說了句“謝謝。”
“不客氣!”見他收下,祁夏鬆了口氣,笑容也自然了些。
過了一會兒,她像是想到了什麼,臉上浮現出一絲猶豫,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身體微微轉向他,表情變得無比認真:“沈硯青,我……我有個很認真的提議。”
沈硯青正翻着筆記,聞言動作一頓,抬眼看她。
“你……你能不能當我的家教?”
祁夏語速加快,眼神裏帶着懇切和堅定。
“我知道你時間很緊,也很辛苦。我願意出雙倍…不,三倍的市場價!我可以按小時付,也可以包月,或者……”
她像是怕他立刻拒絕,急急地從書包側袋裏掏出一張卡,不由分說地塞進他手裏。
“這張卡裏有十萬,就當是這學期的學費!要是不夠你再跟我說!”
她的舉動太過突然和直接,沈硯青完全愣住了。他看着手裏那張冰涼而精致的銀行卡,仿佛燙手一般,眉心驟然收緊。幾乎是下一秒,他就毫不猶豫地將卡推了回去,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冷硬和疏離:“不行。”
“爲什麼?”祁夏急了,“是錢不夠嗎?我們可以再商量!或者你覺得時間安排不過來?我可以完全配合你的時間!”
“不是錢的問題。”沈硯青打斷她,將她送的早餐一並放回桌上。“我教不了你。”
“可是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幫助!”祁夏的聲音帶上了不易察覺的哭腔,昨晚的委屈和此刻的急切混在一起,“因爲你教我的那幾次,我今天早上做題,感覺好像…好像有點開竅了!我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的,我可以自己慢慢寫,你抽空給我講講就好了。”
看着她泛紅的眼圈和幾乎是哀求的眼神,沈硯青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細微地刺了一下。但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鬆動,只是重新拿起自己的書,側過身,用沉默築起一道拒絕溝通的高牆。
祁夏看着他冷硬的側臉,剩下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一種巨大的失落和無力感包裹了她。
接下來的幾天,祁夏又嚐試了數次。
課間,她拿着怎麼也解不出的數學題,迂回地問他:“沈硯青,這道題……如果你是我的家教,會怎麼教我呢?”他接過題,用最簡潔的方式講解了一遍,然後在她試圖舊事重提時,淡漠地瞥她一眼,將習題冊還回來,不再接話。
午休,她把自己那份文叔特制的、豐盛無比的午餐便當推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說:“你做我家教,以後你的一日三餐我全包好不好?等價交換!”他只是看了一眼那精致的餐盒,然後從自己書包裏拿出一個最普通的白面饅頭,就着白開水沉默地吃起來。
…………
祁夏不死心又試了幾次,可每一次嚐試,都被他不留餘地、近乎固執地拒絕了。那十萬塊的卡,更像是一個禁忌,被她收回後,再也不敢輕易拿出來。
可越是被他拒絕,祁夏越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教學水平的高超。他那化繁爲簡、直擊要害的解題思路,仿佛有魔力一般,幾次點撥下來,她竟然真的感覺一直混沌的數學世界透進了些許光亮。連數學老師上課講題時,她偶爾也能勉強跟上節奏了。
她不想放棄。這麼好的老師,她絕不能錯過。
於是,這天晚自習結束,當沈硯青像往常一樣收拾好東西快步離開教室,準備去給人補習時,祁夏也立刻抓起書包,悄悄地跟了上去。
沈硯青似乎有心事,步伐很快,他穿過夜晚依舊喧鬧的街道,拐進了一條相對安靜、卻燈火通明的街道。這裏開着不少小餐館,煙火氣十足。
最終,他在一家看起來幹淨明亮,主打家常炒菜和簡餐的小餐館門口停了下來。
祁夏躲在幾步遠的一棵行道樹後,看着眼前的景象,滿心疑惑。
他不是要去家教嗎?怎麼來吃飯的地方了?
就在這時,沈硯青回過頭,目光精準地捕捉到了還沒來得及完全藏好的她。
四目相對,祁夏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沈硯青似乎早就察覺到了她的存在,眉頭微蹙着,卻並沒有如她預想中那般生氣或驅趕。他只是看了她幾秒,然後淡淡開口:“還沒吃東西吧?”
“啊?嗯……”祁夏老實地點頭,晚自習開始就光想着怎麼跟蹤他了,現在思緒空下來,才發現肚子癟癟的,確實有點餓。
“先進來隨便吃點。”他說着,率先推開了餐館的玻璃門。
祁夏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進去。店裏很幹淨,暖黃的燈光,空氣裏彌漫着食物誘人的香氣。她下意識地先看了一眼牆上的價目表,想到沈硯青的家境,目光迅速鎖定在最便宜的那一欄。
“老板,我要一碗陽春面。”
正在看菜單的沈硯青動作頓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她,沒說什麼,卻徑直對老板說:“一份滷肉飯套餐,加一碗酒釀小丸子。再給我一碗素面。”
滷肉飯的價格幾乎是陽春面的三倍。祁夏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被沈硯青一個平靜的眼神制止了。
飯菜很快上來。沈硯青將那碗飯移到祁夏面前,自己端過那碗面低頭吃了起來,那碗素面真的就是清湯寡水,飄着幾片青菜。而她面前的滷肉飯卻香氣撲鼻,米飯上鋪着厚厚一層燉得酥爛、醬汁濃鬱的滷肉,旁邊還配了溏心蛋和綠油油的青菜。那碗酒釀小丸子更是甜香四溢。
祁夏拿着筷子,卻有些食不知味。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眼睛卻時不時偷偷瞟向對面的沈硯青。
沈硯青吃得很快,但姿態並不粗魯。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不安,在喝下最後一口面湯後,看着她說了一句:“認真吃飯。我答應你,不會先走。”
他的語氣很平淡,卻像有魔力一樣,瞬間安撫了祁夏焦躁的心。她終於低下頭,開始認真享用眼前這份他特意點的、豐盛溫暖的夜宵。
吃完飯,沈硯青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剛好指向十點。他站起身,對祁夏說:“在這等我一下。”
說完,他快步走到餐館門口。馬路對面是一棟氣派的寫字樓,此刻正有一群穿着某知名培訓機構logo衫的初中生吵吵嚷嚷地走出來。沈硯青的目光銳利地掃過人群,很快鎖定了一個正勾着同伴脖子說笑的刺蝟頭男生。
他穿過馬路,走到那男生面前,喊了一聲:“張曉宇。”
那男生一看到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鬆開同伴,作勢就要往人群裏鑽。
沈硯青似乎早有預料,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他的後脖領,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拽了回來,聲音不高,卻帶着十足的壓迫感:“再跑,今晚數學作業加三套卷子。”
叫張曉宇的男生瞬間蔫了,哭喪着臉:“別別別!沈老師我錯了!我跟你走還不行嗎!”
考慮到祁夏還在,沈硯青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學生家裏補習。他拿出手機簡單和面前小男孩的家長報備後,拎着垂頭喪氣的張曉宇,環顧四周,最終目光落在了斜對面一家亮着白色燈光的24小時便利店。
便利店靠窗有一排簡易的高腳凳和長桌。沈硯青讓張曉宇坐下,拿出試卷開始講題。祁夏則安靜地坐在旁邊的位置上,好奇地看着。
一旦進入教學狀態,沈硯青就像變了一個人。神情專注,語氣冷靜卻極具穿透力,復雜的題目在他筆下被拆解得清晰無比。那個看起來調皮搗蛋的張曉宇,在他面前也老實得像個鵪鶉,聽得格外認真。
柔和的白光灑在沈硯青認真的側臉上,他偶爾會因爲張曉宇不開竅而微微蹙眉,但依舊耐心地換一種方式重新講解。祁夏看着看着,一天的學習和跟蹤帶來的疲憊漸漸涌了上來,眼皮越來越沉……
不知過了多久,她猛地驚醒,發現自己竟然趴在冰冷的桌面上睡着了。
身上,披着一件寬大的、洗得有些發白的校服外套,上面帶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墨水的味道。
是沈硯青的。
她直起身,發現旁邊只剩下沈硯青一個人,正就着便利店的燈光,批改着試卷。那個叫張曉宇的學生已經不見了。
“醒了?”沈硯青沒有抬頭,筆尖流暢地劃下一個勾。
“嗯……那個學生走了?”祁夏還有些迷糊,揉了揉眼睛。
“嗯,剛走。”沈硯青批完最後一道題,合上紅筆,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十一點半了。”
“什麼?!十一點半了?!”祁夏瞬間徹底清醒,驚得差點從高腳凳上跳起來,“完了完了!這麼晚了!劉叔肯定急死了,他肯定要給我爸媽打電話了!”
她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果然看到上面有十幾個未接來電,全是劉叔和管家伯伯打來的。
“我送你回去。”沈硯青站起身,將自己的東西收進書包,語氣不容置疑。
“不,不用了……”祁夏下意識拒絕,“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太晚了,你一個人不安全。”沈硯青打斷她,已經背好書包朝便利店外走去,“走吧。”
他的理由無懈可擊,帶着一種不容置喙的堅決。祁夏看着他已經走到街邊的背影,那句“其實我可以讓劉叔來接”在嘴邊轉了一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她默默跟上,心裏涌起一種復雜而微妙的情緒,有點忐忑,又有點……說不清的期待。
站在深夜清冷的路邊,沈硯青拿出手機。他沒有選擇路邊那些顏色鮮豔的廉價出租車,而是在叫車軟件裏,特意勾選了“舒適型”甚至更高級別的車型。
一輛黑色的、車型流暢的網約車很快無聲地滑到他們面前停下。司機下車,禮貌地爲他們拉開車門。
祁夏有些驚訝地看了沈硯青一眼。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示意她上車。
車子內部很寬敞,座椅柔軟舒適,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香氛味道。一路無話,只有電台裏流淌着舒緩的輕音樂。
車子最終停在了一片靜謐的高檔住宅區門口。園區綠化極好,入口處的安保森嚴,需要刷卡才能進入。即便是深夜,也能感受到一種低調而昂貴的氛圍。
沈硯青先下車,替她拉開車門。
祁夏走下車,接過他遞過來的書包,小聲說:“謝謝你送我回來。車費……”
“不用。”沈硯青打斷她,目光看向小區那扇需要門禁卡的玻璃感應門,“進去吧。”
“嗯……那,再見。路上小心。”祁夏點點頭,轉身快步走到門口,從書包側袋掏出卡片刷了一下。
“嘀”的一聲輕響,玻璃門緩緩滑開。
她走進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沈硯青還站在原地,夜風吹起他額前的碎發,身形挺拔卻單薄,安靜地看着她,直到確認她安全進入小區內部,才幾不可察地沖她微微頷首,轉身離開。
祁夏隔着玻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裏那點微妙的情緒再次涌動起來。
她並不知道,沈硯青在走出這片光鮮亮麗的街區後,在下一個路口,熟練地拿出手機,掃開了一輛停在路邊的共享單車。
少年騎上單車,身影融入冰冷的夜風和一盞盞孤獨的路燈的光暈裏,朝着城北那片破敗老舊的街區,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