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者號”醫療艙。
空氣裏彌漫着消毒劑和能量燒灼後的淡淡焦糊味，還有一種冰冷的、屬於精密醫療儀器運行的低聲嗡鳴。陳星躺在中央的生命維持平台上，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仿佛所有的血色和生機都被抽離了。錯綜復雜的管線連接着他的身體，監測着他微弱而紊亂的生命體征。他的胸口幾乎看不出起伏，唯有旁邊屏幕上曲折跳躍的心電線和腦波圖證明着他仍在生死線上掙扎。
艾拉中校站在隔離窗外，雙手緊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幾個新月形的血痕。她看着醫療官和智能醫療機械臂在艙內忙碌，各種針劑被注入陳星體內，微電流刺激着他衰竭的神經，但他的狀況依舊如同風中殘燭，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
“神經源性休克伴隨大面積腦細胞過載性損傷。”首席醫療官的聲音透過通訊器傳來，疲憊而沉重，“他的意識……就像一片被海嘯徹底摧毀的沙灘。我們能維持他的基礎生命活動，但能否醒來，或者醒來後還是不是他自己……無法預測。他將自己作爲能量導體和調制器，承受了遠超人類極限的負荷。”
艾拉沉默着，下頜線繃得緊緊的。一種復雜的情緒在她心中翻騰——劫後餘生的慶幸、對陳星犧牲的感激，以及一種深沉的、冰冷的內疚。是她將他推到了這一步，是她默許了他那近乎自殺的冒險。爲了生存，爲了任務，她利用了唯一能與之溝通的“橋梁”，而現在，這座橋可能已經徹底斷裂。
“不惜一切代價，保住他的命。”她的聲音沙啞，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調用艦上所有資源，聯系聯邦最高醫療數據庫，尋找任何可能的方法。”
“是，中校。”
艾拉最後看了一眼昏迷中的陳星，毅然轉身離開。悲傷和愧疚是奢侈品，她現在沒有資格沉浸其中。風暴過後，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更危險的局面。
艦橋。
損壞報告如同雪片般傳來。
“……護盾發生器徹底燒毀，無法修復，需要整體更換。” “主引擎三號助推器管線破裂，推進效率下降31%。” “外部傳感器陣列70%受損，遠程探測能力嚴重削弱。” “艦體結構多處應力性損傷，不建議進行高過載機動。”
“探索者號”如同一名重傷的戰士，雖然核心功能猶在，但已戰力大損。
更令人擔憂的是軌道上的態勢。
“掃描完成。泰坦工業一艘‘角鯨’級運輸艦確認完全解體，無人生還。另一艘‘角鯨’級引擎失效，生命信號微弱，正在發出求救信號。”傳感器操作員報告着，聲音裏帶着一絲物傷其類的凝重，盡管對方是敵人。
“那艘‘海怪’呢？”艾拉的聲音冰冷。
“……‘利維坦之怒’號護盾能量見底，艦體外部有多處損傷，但其整體結構似乎保持完整，動力系統仍在運作。它正在緩慢調整姿態，與其受損的護衛艦建立連接，似乎在進行緊急維修和人員轉移。”
艾拉的眉頭緊緊皺起。索恩的旗艦果然強悍，竟然在那種規模的風暴中存活了下來。它現在同樣重傷，但一頭受傷的猛獸往往更加危險。
“中校，我們收到那艘受損‘角鯨’級的通用求救信號，以及……‘利維坦之怒’號的加密通訊請求。”通訊官抬頭報告，表情復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艾拉身上。是冷漠地看着曾經的敵人自生自滅，還是伸出援手？而索恩在這個時候發來通訊，又想做什麼？
艾拉只思考了不到三秒。
“回復那艘‘角鯨’：聯邦海軍收到求救信號。在確保我方安全的前提下，可提供緊急人道主義救援，包括轉移重傷員。但所有被轉移人員必須解除武裝，接受監管。”
“接通‘利維坦之怒’號。”
屏幕上再次出現了雷克斯·索恩的身影。他看起來略顯疲憊，指揮椅的扶手上有一道新鮮的刮痕，但他眼神中的冰冷和侵略性絲毫未減，反而像是被這場失敗淬煉得更加鋒利。
“中校。”他率先開口，語氣出乎意料的平靜，甚至帶着一絲詭異的贊賞，“看來我們都低估了下面那個‘寶貝’的脾氣。”
“索恩先生，看來你的風險評估模型需要更新了。97.8%的概率顯然不夠準確。”艾拉毫不客氣地回敬，目光銳利如刀，“爲你愚蠢的冒險行爲付出的代價感覺如何？”
索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常態：“代價確實沉重。但也證明了它的價值，不是嗎？遠超想象的防御意味着遠超想象的價值。”他身體微微前傾，仿佛毒蛇吐信，“我更感興趣的是，中校，你們是如何在那種風暴中存活下來的？甚至……似乎毫發無傷？”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探索者號”內部的情況。艾拉心中警鈴大作，索恩果然注意到了他們最後時刻的異常。
“聯邦科技自有其獨到之處，不勞索恩先生費心。”艾拉面不改色地撒謊，“倒是你，發來通訊不會只是爲了滿足好奇心吧？”
“當然不是。”索恩向後靠去，恢復了那副掌控一切的姿態，“我只是想提醒你，中校，現在的局勢已經變了。”
他揮了揮手，一份數據流被發送過來。
“看看這個。聯邦理事會剛剛通過的緊急決議案。基於此次‘由聯邦軍方勘探行動引發’的‘極端危險事件’，以及泰坦工業爲‘穩定區域安全’所付出的‘巨大犧牲’，理事會已授權成立一個‘聯合危機管理委員會’，由軍方、科學院以及……具備相關經驗和實力的私營實體共同組成，負責評估並管理澤塔7-α的一切事務。”
艾拉快速瀏覽着那份文件，心一點點沉下去。索恩的動作快得驚人！他顯然早已準備好了這一切，甚至可能這場“失敗”的冒險本身，就是他用來向理事會施壓、攫取更大權力的籌碼！他將自己包裝成了受害者和大局爲重的合作者！
“而我，”索恩的聲音帶着一絲勝利者的意味，“很榮幸被推舉爲該委員會的聯合主席之一。這意味着，中校，我們之前的‘合作’提議，現在有了……官方背書。”
艾拉感到一陣惡心。索恩利用規則和資本的力量，轉眼間就將一次慘痛的失敗扭轉爲戰略上的進展，甚至要將他的手直接伸進聯邦的決策核心！
“所以，”索恩繼續道，“基於新的權限，我要求共享‘探索者號’在風暴前後獲取的所有數據，包括你們得以幸存的關鍵技術細節。這是委員會的第一項指令。”
赤裸裸的勒索。以官方的名義。
艾拉幾乎要怒極反笑。但她強行壓下了怒火，大腦飛速運轉。
“數據可以共享。”她冷冷地回答，心中已有了對策，“但需要時間整理和脫密。而且，我們最關鍵的‘資產’在剛才的風暴中爲了保護艦船，付出了沉重代價，目前處於昏迷狀態，無法提供任何信息。”
她刻意模糊了陳星的作用，既暗示了幸存的關鍵確實在於某個“資產”（讓索恩去猜），又堵死了他立刻索要的企圖。
索恩的眼睛微微眯起，顯然在判斷她話裏的真假。
“真是……不幸。”他最終說道，語氣聽不出絲毫惋惜，“希望他能早日康復。委員會的專家團將會隨第二批支援艦隊一同抵達，屆時他們會協助進行數據分析和‘資產’的恢復工作。在這期間，‘探索者號’請務必維持現狀，不要進行任何可能進一步激化局勢的行動。”
通訊再次切斷。
“混蛋！”李琟少校忍不住罵道，“他這就想把我們架空？！”
“他不會得逞的。”艾拉的聲音冰冷而堅定，“他只是拿到了入場券，但遊戲才剛剛開始。”
她走到戰術台前，看着屏幕上代表泰坦工業艦船的紅色光點，以及下方那顆仿佛陷入沉睡的灰色星球。
風暴暫時平息了，但軌道上漂浮的殘骸和“探索者號”艦體內的餘燼，都預示着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
索恩獲得了名分，絕不會善罷甘休。 地下的遺跡被徹底驚動，下一次醒來又會是何等光景？ 而陳星……那把唯一的鑰匙，卻可能已經折斷。
艾拉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但她的脊梁依舊挺得筆直。
“李少校，以我的最高權限，對陳星博士的所有醫療數據和生物信息進行封鎖加密，權限僅限我一人。對外宣稱他傷勢過重，情況不穩定。” “技術部門，全力修復艦船，優先恢復探測和防御能力。” “科學部，繼續分析我們已有的所有數據，尤其是博士昏迷前傳遞出的關於‘吞噬者’和‘高維窺探’的信息，我要知道我們到底面對的是什麼。”
命令一條條發出，“探索者號”這艘傷痕累累的戰艦，開始如同受傷的野獸般，默默舔舐傷口，準備着下一輪的搏殺。
艾拉的目光再次投向醫療艙的方向。
“堅持下去，博士。”她在心中默念，“我們都需要你……活着回來。”
殘骸之中，餘燼未冷。希望雖渺茫，卻未曾斷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