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錦官城。
時值午後,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灑下來,卻驅不散這座千年古城骨子裏的那股子潮溼陰鬱。空氣裏永遠彌漫着花椒、辣椒、藥材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仿佛從青石板縫隙裏滲出來的陳舊氣息。街市依舊喧囂,販夫走卒的吆喝,茶館裏說書人醒木拍案的脆響,騾馬頸鈴的叮當,交織成一片屬於蜀地的、慵懶而又活泛的背景音。
但在這片看似尋常的喧囂之下,某些角落的氣氛,卻微妙地緊繃着。
城南,梨花巷。
這條巷子窄而深,兩側多是些老舊的鋪面,賣些針頭線腦、粗瓷土布、廉價胭脂之類,顧客也多是些市井平民。巷子中段,有一家不起眼的當鋪,黑漆木門,門楣上掛着一塊半舊不新的木匾,上書“通源當”三個字,字跡早已被風雨侵蝕得有些模糊。門口蹲着兩個石鼓,也爬滿了青苔。
這便是唐門下屬衆多產業中,最不起眼的一處。平日裏,當鋪由一個姓陳的老朝奉帶着兩個小學徒打理,收當些尋常物件,維持着不溫不火的生意,也作爲唐門在錦官城一個不那麼重要的信息節點。
然而最近幾日,“通源當”附近,明顯“熱鬧”了許多。
巷口賣麻糖的老漢發現,總有幾個生面孔在附近轉悠,眼神不住地往當鋪那邊瞟。斜對面茶攤的老板娘也嘀咕,最近來喝茶的閒漢裏,多了幾個雖然穿着普通、但坐姿筆挺、目光銳利的家夥。就連巷子裏那幾條常年趴着打盹的野狗,似乎都有些躁動不安,時不時朝着當鋪方向低吠兩聲。
當鋪內部,氣氛更是凝重。
後堂一間門窗緊閉的密室中,燭火通明。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黴味、灰塵和某種奇特腥氣的味道。密室中央擺着一張長條桌案,桌案上鋪着潔白的細棉布,布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件衣物。
正是三日前,那個走街貨郎當來的舊袍。
此刻,袍子已被小心地攤開。樣式確實是最普通不過的粗麻短褐,顏色是一種洗褪了的灰褐色,多處磨損,袖口、下擺甚至有大小不一的破洞,沾染着已經幹涸板結的泥漿、油漬和其他難以辨認的污穢。無論怎麼看,這都該是某個窮困潦倒、甚至可能已經橫死街頭的乞丐的遺物。
但圍在桌案旁的幾個人,神色卻異常嚴肅。
爲首的是一位五十歲上下的老者,面容清癯,三縷長髯,穿着藏青色綢衫,眼神沉靜中透着精明。他是唐門外堂三執事之一,唐顯。在唐門內部,外堂負責經營、情報與部分外務,權力不小。能讓他親自從唐家堡趕來坐鎮,足見此事在唐門高層眼中的分量。
唐顯身側,站着一位頭發花白、戴着老花鏡的幹瘦老頭,正是“通源當”的老朝奉陳伯。陳伯此刻額角見汗,雙手微微顫抖,指着袍子內襯邊緣一處極不起眼的接口:“三爺,您看這裏……這‘隱雲紋’的走針,還有這‘九回轉’的收線手法……錯不了,老朽在‘天工坊’當過十幾年學徒,這手法,整個江湖,只有當年的‘織雲手’劉娘子會!劉娘子……她晚年只接過一樁私活,就是爲那位……劍魔,縫制一件貼身的‘流雲錦衣’!”
“你確定?”唐顯聲音平穩,但眼中精光一閃。
“老朽願以性命擔保!”陳伯激動道,“這外層面料是後換的粗麻,針腳粗劣,就是爲了遮掩!但這內襯的底子,絕對是‘天流雲錦’的料子,只是被刻意做舊、污損了!您摸摸這質地,雖然髒污,但隱約還能感到一絲韌性和特別的溫涼之感!”
唐顯伸出手,指尖並未直接觸碰袍子,而是在上方寸許處虛拂而過,細細感應。片刻,他收回手,點了點頭。他內力修爲不弱,能隱約察覺到這袍子內襯似乎殘留着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氣息,並非內力,更像是一種……經年累月被某種獨特氣場所浸潤留下的痕跡。
“當日那貨郎,什麼模樣?說了什麼?一五一十,再回憶一遍,任何細節都不要漏。”唐顯看向陳伯。
陳伯定了定神,努力回憶:“那人……四十來歲,黑瘦,像個常走山路的貨郎,說話帶點北邊口音。他說是在城西亂葬崗附近的小河溝裏,看到一個淹死的乞丐,身上就這件袍子還算完整,就……就扒了下來,想換幾個酒錢。老朽當時也沒太在意,這種死當見得多了。只是拿起來掂量時,覺得手感有些異樣,再仔細看內襯接口……才起了疑心。按規矩,死當之物,當鋪有權處置,老朽便壓了極低的價錢,三個銅板,將他打發了。那人似乎也沒覺得不妥,拿了錢就走了。”
“之後你可曾試圖找過此人?”
“找了!老朽當時就覺得不對,讓學徒阿寶跟出去看了一眼。但那貨郎出了巷子,三拐兩拐就不見了,阿寶沒跟上。後來老朽立刻將此事密報了外堂。”陳伯擦了擦汗,“再後來……就是三爺您親自來了。”
唐顯沉吟。貨郎?北地口音?亂葬崗淹死的乞丐?聽起來合情合理,但處處透着刻意。劍魔的“流雲錦衣”,即便只是內襯,也絕無可能流落到一個乞丐手裏,還恰好被一個路過的貨郎撿到,恰好送到唐門的當鋪。這更像是……有人故意用這種方式,將這件東西,送到唐門眼前。
目的呢?
唐門與劍魔李忘生,並無深仇,也無厚誼。當年臨淵峰之戰,唐門並未直接參與,只是派了幾名外圍弟子旁觀。若說這袍子裏真藏着劍魔遺寶的秘密,爲何要選唐門?是禍水東引?還是另有所圖?
“三爺,”站在唐顯另一側的一個中年漢子低聲道,他是唐顯的心腹,唐門外堂好手唐厲,“此物放在這裏,終是隱患。消息雖未走漏,但難保沒有其他勢力的眼線察覺異常。不如由屬下帶幾個得力人手,連夜將其護送回堡,交由內堂長老和家主定奪。”
唐顯搖頭:“不可。此物出現的蹊蹺,若貿然移動,恐怕正中某些人下懷。況且……”他目光再次落在舊袍上,“若這真是劍魔之物,你以爲,它僅僅是一件舊衣裳那麼簡單嗎?”
他頓了頓,緩緩道:“李忘生此人,驚才絕豔,行事更是天馬行空,難以常理度之。他的東西,哪怕再不起眼,也可能暗藏玄機。這袍子污損嚴重,或許正是某種僞裝,或者……考驗。”
“考驗?”唐厲不解。
“對,考驗。”唐顯眼中閃過一絲深邃,“考驗得到它的人,有沒有那份眼力,那份耐心,那份……機緣,去發現它真正的秘密。”
他轉向陳伯:“陳老,你是老朝奉,也是巧匠。我撥兩個內堂來的機巧好手給你。你們三人,就在這密室中,給我仔細地、一寸一寸地查驗這件袍子。外層面料可以剝離,內襯的每一根絲線,每一個接口,甚至每一處污漬的形狀、顏色、質地,都要查清楚,記錄下來。記住,不可損壞內襯分毫,若遇難以決斷之處,立刻報我。”
“是!”陳伯連忙躬身應下。
“唐厲,”唐顯又吩咐,“加派人手,明暗結合,將梨花巷及周圍三條街巷給我牢牢看住。任何可疑人物,先盯上,莫要打草驚蛇。尤其是注意是否有使用特殊手段窺探的,比如馴養的雀鳥、蟲豸,或者一些偏門的機關道具。”
“屬下明白!”
“另外,”唐顯思索片刻,“傳信給我們在點蒼、寒江,以及其他幾家大門派內部的‘釘子’,留意他們近來有無異常動向,尤其是關於‘舊物’、‘遺物’之類的消息。還有,江南那邊……也留點心。”
“江南?顧九章?”唐厲眉頭微皺。
“嗯。劍魔隕落,他可是‘功不可沒’。如今劍魔舊物接連現世,他不可能毫無反應。”唐顯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這潭水,越來越渾了。我們唐門可以不下水摸魚,但至少要知道,水裏有哪些魚,哪條魚最有可能咬鉤,或者……被鉤住。”
命令下達,衆人各自領命而去。密室中只剩下唐顯一人,對着燭火下那件破舊的袍子,若有所思。
劍魔遺物……真的存在嗎?若存在,爲何七年後才出現?若不存在,這一連串的“舊物”出現,又所爲何來?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細縫。外面天色有些陰沉,似乎又要下雨了。錦官城的空氣溼漉漉地粘在皮膚上。
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袍子,或許就是一陣吹向唐門的、帶着腥味的風。
同一時間,錦官城西,一處魚龍混雜的棚戶區。
低矮歪斜的木板房擠擠挨挨,街道狹窄泥濘,彌漫着劣質酒氣、食物餿味和牲畜糞便的臭氣。這裏是城中最底層討生活者的聚集地,也是各種灰色交易和逃亡者藏身的理想場所。
一間靠近臭水溝的破舊木屋裏,沒有點燈,光線昏暗。
當日那個出現在“通源當”的黑瘦貨郎,此刻正蜷縮在屋角一堆破爛被褥上,臉色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更加蠟黃。他身上的貨郎擔子丟在一邊,但手裏緊緊攥着一個小布包,裏面是當袍子得來的三個銅板,還有另外幾枚稍舊一些的銅錢。這是他全部的家當。
他眼神驚恐不安,耳朵豎着,捕捉着門外任何一點不尋常的聲響。當掉那件袍子純屬意外,他原本真的只是想從死人身上扒點值錢東西換酒喝。可當那個老朝奉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袍子,最後只給了三個銅板卻像打發什麼髒東西一樣急急讓他走時,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後來,他偷偷折返,躲在巷口,看到當鋪附近明顯多了些不像尋常百姓的人,心裏就更慌了。他混跡市井底層,別的本事沒有,對危險的嗅覺卻像野狗一樣靈敏。那件破袍子,恐怕惹上大麻煩了。
他想立刻離開錦官城,跑得越遠越好。可身上就這麼幾個銅板,能跑到哪裏去?更何況,他總覺得暗處有眼睛在盯着自己。從當鋪回來這一路,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就沒消失過。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風吹動破門板的聲響。
貨郎渾身一僵,汗毛倒豎。不是風!他記得很清楚,進門後他用一根木棍把破門頂住了!
他猛地從被褥裏摸出一把生鏽的短刀,這是他從某個死去的流浪漢身上摸來的,哆哆嗦嗦地對準門口方向。
門,被緩緩推開一條縫。
沒有光透入,反而像是一塊更深的黑暗流淌了進來。
貨郎的心髒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他想喊,喉嚨卻像被扼住,發不出聲音。他想動,四肢卻沉重如灌鉛。
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滑入屋內,反手將破門掩上。黑影不高,甚至有些瘦小,全身裹在漆黑的夜行衣裏,臉上也蒙着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在黑暗中,竟似泛着一點幽幽的、非人的冷光,如同夜行的貓科動物。
貨郎嚇得魂飛魄散,手裏的短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黑影似乎瞥了一眼地上的短刀,目光裏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嘲諷的神色。然後,黑影開口了,聲音嘶啞難聽,像是用砂紙摩擦鐵片:
“袍子,從哪來的?”
“真……真是從死人身上扒的!在……在城西亂葬崗那邊的小河溝!”貨郎牙齒打顫,語無倫次。
“死人什麼樣?”黑影追問,聲音沒有起伏,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壓力。
“泡……泡腫了,看不清臉,穿着破破爛爛,就……就那件袍子還算囫圇個……”貨郎努力回憶,冷汗涔涔而下。
黑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斷他話語的真假。然後,黑影緩緩抬起一只手。那只手也戴着黑色的手套,手指修長。
貨郎以爲對方要殺自己滅口,嚇得閉上眼睛,等待致命一擊。
然而,預料中的疼痛並未到來。他只感到一股陰冷的氣流拂過面門,隨即意識迅速模糊,沉入無邊的黑暗。在徹底失去知覺前,他似乎聽到那嘶啞的聲音又說了一句:
“睡吧。忘了袍子,忘了當鋪,忘了今天。”
黑影看着癱軟在地、陷入昏睡的貨郎,眼中幽光閃爍。他走到貨郎身邊,蹲下身,仔細檢查了貨郎的口鼻、瞳孔,又搭了一下脈。確認只是中了迷魂之術,並無大礙,至少性命無憂。
然後,黑影從懷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小截暗紅色的線香,只有指甲蓋長短。他將線香在貨郎鼻端晃了晃,並未點燃,隨即收起。這線香有特殊的追蹤氣味,只有經過訓練的特殊蟲豸才能嗅到,算是留個後手。
做完這一切,黑影站起身,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從窗戶縫隙鑽了出去,消失在棚戶區復雜混亂的建築陰影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木屋內,重歸寂靜。只有貨郎粗重而不規則的鼾聲,和門外隱約傳來的市井嘈雜。
大約半個時辰後。
另一道身影,如同輕煙般飄落在木屋附近的一處矮房頂上。此人同樣身着夜行衣,但身形明顯比之前那個瘦小黑影高大挺拔許多。他伏低身體,銳利的目光掃過貨郎所在的木屋,又警惕地觀察着四周。
他是唐厲手下的一名唐門暗哨,奉命監視可能與“舊袍”有關的一切線索。貨郎這個源頭,自然也在監視名單上。只是之前貨郎躲藏得好,他們也是費了些功夫才確定這個大致區域。
暗哨凝神傾聽片刻,木屋內只有鼾聲,並無其他異樣。他心中微覺奇怪,這貨郎白日裏還驚恐不安,此刻竟能睡得這般沉?
他正猶豫是否要靠近些查看,忽然,鼻端嗅到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腥甜氣息。這氣息很怪,不像血腥,也不像尋常迷藥。
暗哨臉色微變,立刻屏住呼吸,同時從懷中掏出一枚碧綠色的小藥丸含在舌下。這是唐門秘制的解毒丹,能抗多種迷煙毒瘴。他小心地挪動位置,從另一個角度觀察木屋。
窗戶似乎有極細微的鬆動痕跡,不像是風吹的。
有外人來過!而且很可能剛走不久!
暗哨心中凜然,不敢怠慢,立刻從懷中取出一支拇指粗細的竹筒,拔掉塞子。一只通體黝黑、翅膀上有金色斑點的甲蟲爬了出來,振翅飛起,在空中盤旋兩圈,似乎在辨認方向,然後朝着棚戶區深處某個方向飛去。
這是唐門馴養的“金斑嗅風甲”,對某些特殊氣味極爲敏感。暗哨剛才含服的解毒丹裏,摻有一種只有這種甲蟲能追蹤的香料。
暗哨身形展動,悄無聲息地跟上甲蟲。
甲蟲飛得並不快,在棚戶區七拐八繞,最後停在了靠近城牆根的一處廢棄土地廟的殘破飛檐上,翅膀微微顫動,不再前進。
暗哨伏在十幾丈外的一堵矮牆後,凝神望向土地廟。廟宇早已荒廢,門窗破損,裏面黑黢黢一片,寂靜無聲。金斑嗅風甲停在那裏,意味着目標氣味在此處最爲濃鬱,或者……目標曾在此停留。
是之前潛入貨郎屋子的人嗎?他來這裏做什麼?
暗哨沒有貿然靠近。唐門弟子深諳謹慎之道。他仔細觀察着土地廟周圍的環境,發現廟後牆根下的雜草,有被人輕微踩踏過的痕跡,痕跡很新。
他想了想,從腰間皮囊中摸出兩顆龍眼大小、表面布滿細微孔洞的灰色圓球。這是“鬼面藤”的種子,經過唐門秘法炮制,一旦沾地,遇溼氣便會迅速爆開,釋放出大量帶有麻痹效果的孢子粉塵,同時藤蔓會瘋狂生長,短時間內形成障礙。
他手腕一抖,兩顆種子無聲無息地滾落到土地廟前後可能逃脫的路徑上。然後,他換了一個更隱蔽的觀察位置,耐心等待。
時間一點點過去。夕陽西下,棚戶區升起了嫋嫋炊煙,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土地廟依舊毫無動靜。
就在暗哨懷疑自己是否判斷錯誤,或者來人早已離開時——
土地廟那扇半塌的後窗,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一道黑影,如同融化的陰影,從窗口“流”了出來,落地無聲。正是之前那個瘦小的黑衣人影。他出來後,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似乎嗅了嗅空氣,然後選定一個方向,便要離開。
就在他腳步即將踏上前方小徑的瞬間,腳下那顆灰色的“鬼面藤”種子驟然爆開!
“噗”一聲輕響,一團灰白色的粉塵猛地炸散,瞬間籠罩了方圓數尺範圍!與此同時,幾條黑綠色的、長滿倒刺的藤蔓如同活物般從粉塵中激射而出,纏繞向黑衣人的雙腿!
黑衣人顯然沒料到這埋伏,身形猛地一滯!但他反應奇快,在粉塵爆開的刹那,已然閉氣,同時左手在腰間一抹,一道冷冽的弧光閃過,纏向他腳踝的幾條藤蔓應聲而斷!斷口處滲出暗綠色的汁液。
然而,鬼面藤的孢子粉塵無孔不入,即便閉氣,也有一些沾到了他的衣物和裸露在外的些許皮膚(手腕)。黑衣人眼中幽光急閃,顯然感受到了麻痹效果。他不敢停留,右手一揮,幾點寒星射向暗哨藏身的大致方向,同時身形向後急退,想要從另一側突圍。
但他剛退兩步,另一顆埋伏在退路上的種子也爆開了!
這一次距離更近,粉塵幾乎將他整個籠罩進去!更多的藤蔓瘋狂生長纏繞!
黑衣人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卻飽含怒意的悶哼。他手中弧光再閃,斬斷數根藤蔓,但動作明顯滯澀了許多,踉蹌了一下。
機會!
暗哨從藏身處閃出,手中已扣住三枚喂毒的透骨針,正要射出——
異變陡生!
那黑衣人眼看無法輕易脫身,竟不閃不避,猛地抬頭,望向暗哨!與此同時,他蒙面的黑巾之下,似乎鼓動了一下。
“咻——!”
一聲尖銳到能刺破耳膜的厲嘯,毫無征兆地從黑衣人口中發出!這聲音極其古怪,非人非獸,蘊含着一種直透腦髓、擾亂心神的詭異力量!
暗哨猝不及防,只覺得頭腦“嗡”地一聲,如同被重錘擊中,眼前發黑,氣血翻涌,扣住透骨針的手指一鬆,暗器差點掉落!他急忙運轉內力抵抗,卻仍感到一陣惡心眩暈。
就這麼一耽擱,那黑衣人已經強忍着麻痹,手中弧光連連閃動,將纏繞的藤蔓盡數斬斷,身形如受傷的狸貓,幾個起落便竄入了旁邊一片更加雜亂破敗的棚屋區,拐了幾下,消失不見。
暗哨晃了晃頭,驅散那厲嘯帶來的不適,再看時,哪裏還有黑衣人的影子?只有地上斷裂的鬼面藤和漸漸沉降的粉塵,以及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淡淡的、非人的腥氣。
他臉色難看。沒想到對方還有這種音攻奇術,而且如此詭異歹毒,連唐門的清心功法都有些抵擋不住。看來這黑衣人絕非尋常江湖人物。
他走到黑衣人剛才站立的地方,仔細查看。地上除了藤蔓汁液和腳印,還掉落了一小片黑色的布料,似乎是黑衣人在斬斷藤蔓時,被倒刺刮破衣角留下的。
暗哨撿起布片,入手微涼,質地奇特,非絲非棉,更像是某種動物的皮革鞣制而成,極爲輕薄堅韌。布片邊緣參差,染着一點暗綠色的藤蔓汁液。
他將布片小心收好,又檢查了四周,確認再無其他線索,才轉身迅速離去,必須立刻將此事上報。
土地廟重歸寂靜,仿佛剛才那短暫而詭異的交鋒從未發生。只有漸漸濃重的暮色,籠罩着這片混亂與貧窮之地。
而在遠處,那瘦小的黑衣人影,在復雜的巷道中穿行,速度依然極快,只是腳步偶爾會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虛浮。他抬手看了看手腕,那裏被孢子粉塵沾染的皮膚,已經泛起一小片不正常的紅暈,帶着麻木感。
他眼中幽光閃爍,流露出人性化的惱怒和一絲忌憚。
“唐門……鬼面藤……有點意思。”嘶啞的聲音低低響起,隨即被風吹散。
他不再停留,身形融入越來越深的夜色,朝着錦官城外某個方向掠去。手腕上的麻木感讓他意識到,需要盡快處理。唐門的毒,哪怕只是麻痹性的,也大意不得。
他懷中,似乎還有別的任務,需要去完成。
夜色下的錦官城,華燈初上,酒樓妓館笙歌漸起,與貧民區的死寂肮髒形成鮮明對比。而那件躺在“通源當”密室中的舊袍,就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悄無聲息地擴散,牽扯進越來越多的人和勢力。
唐門、神秘黑衣人、或許還有其他尚未浮出水面的……
關於劍魔遺物的棋局,似乎才剛剛擺開陣勢。而這件看似不起眼的“舊袍”,或許就是棋盤上,一顆關鍵的棋子。
千裏之外,北地邊境。
這裏已近塞外,氣候與江南、蜀中迥異。雖也是春日,但寒風依舊料峭,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天空是高遠而蒼涼的青灰色,大地遼闊,植被稀疏,遠處可見連綿的、光禿禿的丘陵輪廓。
寒江派,便坐落在這片苦寒之地的一條大江之畔。江水名“龍愁”,水流湍急,顏色深碧,即使在盛夏也透着刺骨的寒意。寒江派的建築多用巨大的青灰色岩石壘砌,風格粗獷冷硬,與周圍的景致融爲一體,自有一股孤峭峻拔的氣勢。
派中核心區域,一座臨江而建的觀景石台上。
一個身着月白色錦袍的年輕人憑欄而立,望着腳下奔流不息的龍愁江。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面容俊朗,只是眉眼間帶着一股與年齡不太相符的沉靜,甚至有些冷冽。江風吹動他未束的墨發和寬大的袍袖,獵獵作響,他卻紋絲不動,如同一尊玉石雕像。
寒江派少主,司徒寒。
他手中,捏着一份剛剛由信鴿送來的密報。紙張被江風刮得譁啦作響,他卻看得極爲仔細,每一個字都反復咀嚼。
密報內容,正是關於那條“湖藍色發帶”的後續調查,以及……一些新的發現。
村姑“失足”落井,貨郎失蹤,黃狗暴斃……這些蹊蹺之事,坐實了那發帶絕不普通。派去調查的弟子在村口老槐樹下,發現了極淺的、屬於兩個人的新鮮腳印,其中一個腳印邊緣,有類似金屬支架的細微壓痕。而在村姑落井的井台邊緣,找到了一小片不屬於村姑衣物的、細膩的湖藍色絲線。
更重要的是,沿着貨郎可能離開的方向追蹤,在三十裏外一處荒廢的驛站馬廄裏,發現了一具已經開始腐爛的男屍。屍體衣着普通,身邊有個空癟的貨郎擔子,經初步辨認,正是那個兜售發帶的貨郎。致命傷在咽喉,細而深,是一劍斃命,出手極爲幹淨利落。死亡時間,大約在村姑落井前後。
殺人滅口。
而且,殺人者劍法極高,至少輕功和用劍的精準度,絕非尋常江湖客。
是誰?取走發帶的是誰?殺死貨郎的又是誰?是同一夥人嗎?
那湖藍色的發帶,若真是劍魔李忘生之物,又怎會流落到這北地邊境的小村子?是有人故意丟棄?還是……循着什麼線索找來的?
司徒寒將密報緩緩收起,望向江面。江水轟鳴,撞擊着岸邊的岩石,濺起冰冷的水霧。
“劍魔遺物……”他低聲自語,聲音很快被江風吹散。
寒江派與劍魔,同樣談不上恩怨。當年臨淵峰之戰,寒江派也只是旁觀者之一。父親司徒峻(寒江派掌門)對此的態度一向是敬而遠之。李忘生那人,太過耀眼,也太過危險,與他牽扯過深,福禍難料。
但如今,東西似乎自己找上門來了。或者說,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到了寒江派的眼前。
是福是禍?
司徒寒想起父親昨日將他召去時的嚴肅神情。
“寒兒,此事蹊蹺。發帶出現在我寒江派地界,絕非偶然。有人想借我寒江派之力,或是……將我寒江派也拖下水。”司徒峻當時負手立於寒江派祖師畫像前,聲音低沉,“我已加派人手,暗中探查,尤其是注意其他幾家的動向。你親自去一趟那個村子,帶上‘冰瞳’和‘雪影’。記住,明查暗訪,既要查清發帶線索,更要弄清楚,是誰在背後撥弄風雲。我寒江派可以不貪圖什麼遺寶,但絕不能被人當成棋子,渾水摸魚。”
“冰瞳”和“雪影”,是寒江派馴養的兩種異獸,一者目力極佳,能辨細微痕跡與氣息;一者嗅覺靈敏,尤其對血腥和特殊香料敏感。
“是,父親。”司徒寒當時躬身應下。
此刻,他即將出發。
江風更急,吹得他衣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挺拔而略顯瘦削的身形。他眼中一片冰寒。
無論背後是誰,想將寒江派牽扯進來,都要付出代價。
至於劍魔遺物……
他抬手,摸了摸腰間佩劍的劍柄。那是一把樣式古樸的長劍,名“凝霜”,是寒江派世代相傳的寶劍之一。劍身如秋水,寒意內蘊。
他對傳說中的劍魔遺寶並無貪念。寒江派的武學自有其獨特精深之處,無需覬覦他人。但若這遺物之事,背後藏着對寒江派的陰謀,或者可能引發波及北地武林的動蕩,那他絕不能坐視不理。
“少主,都準備好了。”一個沉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是他的貼身護衛,也是寒江派年輕一輩的好手,韓重。
司徒寒轉過身:“出發。”
沒有多餘的廢話,一行數人,牽着駿馬,悄然從寒江派側門離開,融入蒼茫的北地風色之中。馬蹄踏在堅硬的凍土上,聲音沉悶。
幾乎就在司徒寒離開寒江派的同時。
龍愁江下遊,一處水流相對平緩的河灣旁,幾塊巨大的礁石之後。
一個戴着鬥笠、披着蓑衣的身影,如同江邊的釣客,靜靜地坐在石頭上,手裏拿着一根簡陋的竹釣竿,魚線垂入深碧的江水中,半晌不動。
直到司徒寒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遠方丘陵之後,這“釣客”才緩緩抬起頭。鬥笠下,是一張被江風吹得有些幹裂、毫不起眼的農夫面孔,唯有那雙眼睛,偶爾開闔間,閃過一絲與面容不符的精光。
他手腕極輕地一抖,魚線末端,一枚小小的、中空的蘆葦杆從水底被提出。他迅速取下蘆葦杆,從裏面倒出一個用油紙包裹的蠟丸。捏碎蠟丸,裏面是一張極薄的紙條。
紙條上只有寥寥數字:“雀已離巢,方向正西。鷹隼隨行。”
釣客看完,將紙條揉碎,指尖內力一吐,碎屑化作粉末,隨風飄入江中。然後,他重新將空了的蘆葦杆系回魚線,再次拋入江中,繼續他那仿佛永無止境的垂釣。
江流滔滔,帶走一切痕跡。
而這場因幾件“破爛”而起的風暴,正以超出所有人預料的速度和方式,席卷向江湖的各個角落。每個人都以爲自己是棋手,或是謹慎的觀棋者,卻不知自己或許早已身在局中,成爲他人棋盤上,一枚不由自主的棋子。
江南、蜀中、北地……三點星火,已然亮起。它們會各自燃燒,還是終將匯成一片燎原之火?
無人知曉。
只有時間,和那深藏在迷霧之後的執棋之手,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