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色如墨,亥時已過。

翰林院值房內,只有沈硯這一間還亮着燈。窗紙上映出他伏案的剪影,燭火在夜風中搖曳,將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宛如掙扎的魂靈。

桌上攤開的,是這半個月來所有的記錄:賬冊疑點抄錄、裝訂線新舊對比、紙張透光度差異、皇帝賜下的那本密冊抄件,還有今日從都察院帶回的、蓋着“檔庫封存”印戳的空白文書殘頁。

沈硯提起筆,筆尖在硯台裏緩緩舔墨。墨是上好的鬆煙墨,研磨得濃稠均勻,在燭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澤。可他遲遲沒有落筆。

諫書該怎麼寫?

若按他往日的性子,必然是直陳其罪:戶部賬冊造假、運輸記錄虛構、修繕款項貪墨、言官黨附權臣、證據遭人銷毀……一條條,一樁樁,全部攤開在陛下面前。可如今,經歷了朝堂爭論、核查組敷衍、皇帝密談、證據被毀這一連串事後,他明白了——單純的指控沒有用。

周顯一黨編織的那張網太密了。每一條指控,他們都能找到說辭;每一個疑點,他們都能制造“證據”來反駁。而都察院檔庫那場“意外失火”,更是徹底斷了追查原始文書的路。現在他手中的,只剩下賬冊上的細微痕跡,和那本不能公開的密冊線索。

燭火噼啪一聲,爆出個燈花。

沈硯放下筆,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他起身走到窗前,推開半扇窗。夜風帶着初夏的涼意涌進來,吹散了值房內沉悶的空氣。翰林院的庭院靜悄悄的,只有遠處更夫敲梆的聲音隱約傳來,已是子時了。

他想起今日午後,從都察院回來的路上,遇見徐階的情景。

老學士拄着拐杖,在翰林院後園的池塘邊看魚。見他神色凝重地走過,徐階叫住了他。

“聽說都察院檔庫失火了?”徐階的聲音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尋常事。

沈硯躬身:“是。天啓二十二年江南各州府報備的漕運文書,悉數焚毀。”

“可惜了。”徐階望着池塘裏遊動的錦鯉,“那些文書,老夫當年在戶部時還見過。每份都有知府印信、漕運總督衙門的勘合,一式三份,分存戶部、都察院、漕運總督府。如今都察院這份燒了,戶部那份……”他轉過頭,看向沈硯,“你覺得還在嗎?”

沈硯心中一凜。

“漕運總督府那份,在江南。”徐階繼續道,聲音壓得很低,“山高皇帝遠,周顯的手伸得再長,也有些地方夠不着。”

說罷,老學士用拐杖輕輕點了點地面,蹣跚着走了。留下沈硯站在池塘邊,心中翻涌。

是啊,一式三份。都察院這份燒了,戶部那份定然也早已“遺失”或“損壞”。但漕運總督府那份呢?周顯的勢力主要在京城和北方,江南雖也有門生故吏,但畢竟不是鐵板一塊。而且漕運總督陳璘,素來與周顯不和……

這也許是一條路。

可怎麼拿到?他一個翰林院修撰,無旨不得離京,更不可能去江南調閱檔案。除非……

沈硯回到案前,重新提起筆。

諫書不能只指控,還要提出解法。不能只揭露問題,還要給出追查的路徑。陛下要的,不僅是一個敢說話的直臣,更是一個能辦事的能臣。

他在宣紙上寫下第一行字:

《請嚴查江南漕運虧空並追繳貪墨疏》

然後停住了。

這個題目太直接,太尖銳。朝堂之上,周顯一黨必然會群起攻之,說他“危言聳聽”“動搖國本”。而那些中立的官員,也會因爲擔心朝局動蕩而猶豫。

沈硯將這張紙揉成一團,扔進字紙簍。

他換了一張紙,重新寫:

《江南漕運稽核事宜條陳》

這個題目好些。條陳,是建議,是方案,不是直接的彈劾。語氣溫和,姿態務實。但內容……

沈硯深吸一口氣,開始落筆。

“臣翰林院修撰沈硯謹奏:竊查江南漕運,關系京師百萬軍民糧秣,實爲國家命脈。近三年來,運量漸減,損耗日增,雖有天時之故,亦恐人事有失。臣奉旨稽核,見賬冊之中,疑點頗多,雖經核查組詳勘,然事涉錢糧,不可不審慎再三。謹陳管見數條,伏乞聖鑑。”

開頭要穩。不能一上來就喊打喊殺,要先肯定核查組的“工作”,再委婉提出“不可不審慎”。這是他從朝堂爭論中學到的——在指責之前,先給予表面上的尊重。

接着,他列出賬冊中的具體疑點,但換了一種表述方式:

“一,天啓二十年秋,分賬與總賬運量相差兩千石。雖戶部調出原簿對勘,稱系書吏筆誤,然該頁墨色、筆跡、紙張皆與前後有異,且頁碼重復。臣愚見,或可傳喚當年經辦書吏,詳詢抄錄過程,以辨真僞。”

不提“造假”,只說“有異”;不說“嚴查”,只說“詳詢”。但指向明確——要找當事人對質。

“二,天啓二十一年修繕款五萬兩,撥付蘇州府。然工程未竟,款項已罄。雖稱暴雨沖毀,然石料采買、民夫雇傭之細目未明。臣以爲,當行文蘇州府,限期呈報開支明細、工匠名冊、物料清單,並着工部遣員實地勘驗堤壩殘跡。”

實地勘驗。這是關鍵。只要派人去蘇州,親眼看看那些所謂“被沖毀”的堤壩,真相就能大白。而周顯一黨能在京城僞造文書,卻很難在千裏之外的蘇州,提前僞造一整段“被沖毀”的堤壩。

“三,天啓二十二年運輸日期過短,疑有虛報。雖兵部氣候記錄佐證順風,然同一船隊、同一編號糧米,在四月重復登記運輸兩次,此絕非風勢可解。臣請調閱漕運沿途各關卡通關記錄、碼頭裝卸文書,與戶部賬冊逐一比對。”

關卡記錄。這也是三份存檔之一。糧船過關,必有關卡勘合;裝卸貨物,必有碼頭文書。這些檔案分散在沿河各州縣,周顯的手再長,也不可能把所有關卡、所有碼頭的記錄全部篡改或銷毀。

寫到這裏,沈硯停頓了一下。

這些建議,條條都在理,卻也條條都難辦。傳喚書吏——書吏可能“病故”或“失蹤”;行文蘇州府——蘇州府可能拖延敷衍;調閱關卡記錄——沿途數十關卡,調閱需要時間,而時間,正是周顯一黨最需要的。

他需要更銳利的刀。

沈硯翻開那本密冊抄件。在燭光下,那些蠅頭小楷顯得格外清晰:

“蘇州知府李贄之侄,在京購置宅院三處……”

“漕運總督府掌書記劉文正,納妾聘禮中有南海明珠……”

“戶部主事趙安,頻繁出入寶通銀號……”

這些線索,能不能寫進諫書?

他猶豫了。密冊是皇帝私下所賜,若公然引用,等於暴露了皇帝在戶部有眼線。而且這些線索都只是旁證,沒有直接證據。寫進去,周顯一黨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說他“捕風捉影”“構陷大臣”。

可不寫,諫書的力度就不夠。

沈硯放下筆,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他想起皇帝在乾清宮西暖閣說的話:“朕需要一把刀。”也想起徐階在池塘邊的暗示:“有些地方夠不着。”

刀要鋒利,但不能斷。要刺進去,但不能被卡住。

許久,他睜開眼,重新坐直身子。提筆,在另一張紙上寫下幾個名字:

李贄(蘇州知府)

劉文正(漕運總督府掌書記)

趙安(戶部清吏司主事)

王三(原戶部書吏,天啓二十年十月調離)

然後,在每個名字後面,寫下簡短的標注:

李贄——侄購宅,疑贓款。可查其侄錢財來源。

劉文正——妾聘明珠,價逾千兩。可查明珠來歷。

趙安——頻入銀號,或存贓銀。可查銀號賬目。

王三——調離時間蹊蹺。可尋其下落,問當年事。

這些,不寫進正式的諫書。但要另外準備一份密折,單獨呈給皇帝。諫書求“穩”,密折求“銳”。諫書走明路,在朝堂上公開討論;密折走暗路,由皇帝暗中布置。

想通了這一層,沈硯的思路清晰起來。

他重新攤開奏疏用紙,開始正式起草《江南漕運稽核事宜條陳》。這一次,下筆流暢了許多。他將疑點一一列出,每一條後面都附上務實的建議:傳喚證人、調閱檔案、實地勘驗、比對文書……語氣始終保持着臣子的恭謹和客觀,但建議卻像綿裏藏針,每一針都扎在要害處。

寫到子時三刻,條陳的主體完成了。沈硯擱下筆,活動了一下發僵的手腕。燭火已經燃去了大半,燭淚在銅燭台上堆積成扭曲的形狀。

接下來是密折。

他換了一封信箋——不是正式的奏疏用紙,而是普通的翰林院公函紙。這種紙薄而軟,便於折疊隱藏。

密折的開頭很簡單:“臣硯謹密奏”。沒有官職,沒有銜頭,只有最簡短的稱呼。

內容也極簡練。他將那四個名字及標注列出,然後附上一段話:

“此四人,或爲關鍵。李贄侄之宅,可暗查地契過戶記錄;劉文正之珠,可暗詢京城珠寶商;趙安所入銀號,可暗查其存取賬目;王三之下落,可暗訪其鄉裏。若得實證,則可撬開缺口,順藤摸瓜。然諸事需密行,不宜張揚,恐打草驚蛇。伏乞聖裁。”

寫到這裏,他想了想,又加了一段:

“另,漕運總督府存有各州府報備文書副本。陳璘總督素與周顯不睦,或可密旨令其協助調閱。江南雖遠,然聖旨可達。”

這是他最大膽的建議——動用漕運總督陳璘的力量。但這風險也最大。陳璘與周顯不和是事實,但陳璘是否願意卷入這場鬥爭?是否可靠?皇帝是否信任他?這些沈硯都不知道。他只能提出建議,決定權在皇帝手中。

兩封文書都寫完了。

沈硯將條陳工整謄抄在正式的奏疏紙上,用了館閣體,一筆一劃,端正嚴謹。密折則小心折疊,藏入一個普通的信封,封口處用翰林院的封泥戳蓋了個模糊的印——不仔細看,只會以爲是尋常公文。

做完這一切,已是醜時初刻。

窗外的天色依然漆黑,但東方的天際線處,已經透出一絲極淡的灰白,像稀釋了的墨汁。一夜即將過去,新的一天就要來臨。

沈硯吹滅蠟燭,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眼睛適應了黑暗後,能看見值房內家具的模糊輪廓,看見桌上那兩份文書的淡淡影子。一份要公開,一份要隱秘;一份求穩,一份求銳;一份走明路,一份走暗路。

這就是他選擇的道路。

不是單純的熱血上疏,也不是絕望的沉默隱忍。而是在明白朝堂規則、帝王心術後,找到的一條既能堅持原則、又能保全自身的路。他要做皇帝手中的刀,但要做一把有自己意志的刀;他要揭露貪腐,但要用聰明的方式揭露。

值房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是翰林院巡夜的老吏。腳步聲在門外停頓片刻,又漸漸遠去。

沈硯站起身,走到臉盆架前,用冷水洗了把臉。冰涼的水刺激着皮膚,驅散了最後一絲困意。他看向銅鏡中的自己——眼中有血絲,臉色蒼白,但眼神是清亮的,堅定的。

今日早朝,他將呈上《江南漕運稽核事宜條陳》。而密折,他會找個機會,通過徐階或者直接求見皇帝,悄悄遞上去。

朝堂之上,必然又有一番爭論。周顯一黨會如何反應?言官們會如何辯駁?皇帝會如何表態?這些他都無法預料。

但他知道,自己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交給天意,交給聖裁。

窗外的灰白色漸漸擴散,浸染了半邊天空。翰林院中響起了第一聲鳥鳴,清脆而婉轉,劃破了黎明前的寂靜。

沈硯整理好官袍,將條陳收入懷中,密折藏入袖袋。他推開值房的門,走了出去。

晨風帶着露水的溼潤,吹拂在臉上。庭院中的青石板路上,已有早起的雜役在灑掃,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規律而安寧。

新的一天開始了。而這場關於漕運、關於貪腐、關於朝堂清濁的鬥爭,也將進入新的階段。

沈硯抬起頭,望向漸漸亮起的東方,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

該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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