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寅時三刻,天色未明。

沈硯站在翰林院的廊下,看着東方天際那一線魚肚白緩慢蔓延。晨風帶着夜的涼意,吹動他青色官袍的下擺。懷中,《江南漕運稽核事宜條陳》的奏疏平整地貼着胸膛;袖袋裏,那封密折安靜地躺着,像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火雷。

值夜的老吏提着燈籠走過,昏黃的光暈在青石板上晃動。“沈修撰今日上朝?”老吏停下腳步,聲音沙啞。

“是。”沈硯簡短回應。

老吏湊近了些,燈籠舉高,照出他滿是皺紋的臉。“老朽在翰林院四十年了,見過不少年輕官員。”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有的人鋒芒太露,折了;有的人太圓滑,朽了。沈修撰……”他頓了頓,“好自爲之。”

說罷,提着燈籠蹣跚走遠,身影沒入廊柱的陰影。

沈硯站在原處,回味着這句話。四十年,老吏見證過多少朝堂起落?他的提醒,是善意,還是某種預感?

卯時初,鍾鼓樓的鍾聲響起,沉渾悠長,穿透京城的晨霧。

午門外,百官已經列隊等候。燈籠的光匯成一片流動的星河,官袍的顏色在光影中明暗交錯——紫的、紅的、青的、綠的,按品級排列,肅穆而森嚴。

沈硯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在文官隊列的後段。前方,他看見周顯與幾位尚書低聲交談,張承業侍立一旁,神色恭謹;看見令狐安捋着胡須,與幾位御史說着什麼,目光偶爾掃過隊列後方;看見徐階獨自站在內閣大學士的隊列中,閉目養神,仿佛周遭一切都與他無關。

宮門開啓的吱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百官依序而入,穿過金水橋,步入奉天殿。大殿內燭火通明,七十二根金漆巨柱撐起恢宏的穹頂,御座高踞丹陛之上,九龍盤繞,在燭光中泛着冷硬的金色光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聲中,沈硯隨衆跪拜。起身時,他感到懷中的奏疏微微發燙。

蕭曜端坐御座,明黃色龍袍上的十二章紋在燭火中清晰可見。他面色平靜,目光緩緩掃過殿中百官,最後在沈硯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移開了。

“衆卿平身。”皇帝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帶着慣有的威嚴。

例行奏事開始了。工部稟報黃河防汛進展,兵部奏陳邊關軍情,禮部請示秋闈事宜……時間在程式化的奏對中流逝,殿中的氣氛卻越來越凝重。所有人都知道,今日的重頭戲還沒開始。

沈硯站在隊列中,垂首而立,手心的汗浸溼了笏板的邊緣。他能感覺到無數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探究的、擔憂的、敵意的、期待的。這場朝會,不僅關乎漕運貪腐案的走向,也將決定他今後在朝堂的位置。

終於,輪到了翰林院奏事。

掌院學士徐階出列,奏報修史進度。他聲音平穩,條理清晰,奏完後退回隊列。按照慣例,接下來該輪到其他翰林官員了。

沈硯深吸一口氣,向前邁出一步。

這一步,踏得很穩。青石地面傳來堅實的觸感,他的官靴落在上面,發出輕微的聲響。殿中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臣翰林院修撰沈硯,有本啓奏。”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響起,清晰而沉穩。

“講。”御座上傳來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沈硯從懷中取出奏疏,雙手呈上:“臣奉旨核查江南漕運賬目,經半月稽核,見疑點頗多。雖核查組諸公詳加勘驗,然事涉國本,臣愚以爲不可不審慎再三。謹呈《江南漕運稽核事宜條陳》,伏乞聖鑑。”

當值太監快步上前,接過奏疏,呈遞御前。

蕭曜展開奏疏,垂目細看。殿中靜得能聽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能聽見遠處宮門開合的吱呀聲,能聽見官員們壓抑的呼吸聲。

周顯依然垂首而立,神色如常。但他身後的張承業,袖中的手已經握緊。令狐安捋着胡須的動作停住了,眼睛微微眯起。幾位御史交換着眼色,神情凝重。

時間一點點過去。蕭曜看得很慢,一頁,又一頁。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偶爾微蹙的眉頭,透露出一絲專注。

終於,他合上奏疏,抬眼看向沈硯:“沈卿所陳條議,頗爲詳盡。諸位愛卿,都看看吧。”

太監將奏疏接過,遞給首輔大學士。首輔看完,傳給次輔,次輔傳給周顯……奏疏在幾位重臣手中傳遞,每個人的表情都各不相同。

首輔楊廷和看完後,閉目沉思;次輔接過時,眉頭緊鎖;周顯接過奏疏,目光掃過那些字句,臉色依然平靜,但沈硯注意到,他翻閱的速度比前兩人慢了許多。

當奏疏傳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手中時,令狐安也湊過去看。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神情嚴肅。

“沈修撰,”周顯終於開口了,他手持笏板,出列躬身,“你所陳三條建議——傳喚當年書吏、行文蘇州府呈報明細、調閱沿途關卡記錄——看似周詳,然施行起來,恐耗時費力,勞民傷財。”

他的語氣平和,像長輩在教導晚輩:“漕運乃國家命脈,每日不可中斷。若因稽核而大動幹戈,傳喚官吏、調閱文書、遣員勘驗,恐江南漕運衙門人心惶惶,辦事拖沓,耽誤今歲秋糧北運。屆時京師糧儲不繼,誰來擔此重責?”

這番話一出,殿中響起一陣低語。幾位官員點頭表示贊同。

沈硯早有準備,他躬身回應:“周尚書所言甚是,漕運確不可中斷。然正因漕運關乎京師百萬軍民口糧,更應確保其中無蠹蟲蛀蝕。今賬目疑點確鑿,若不查清,恐貪墨愈演愈烈,終將蛀空漕運根本。所謂‘治疾須早,除弊宜速’,趁如今疑點初現,徹查清楚,正是爲了漕運長遠安穩。”

他頓了頓,聲音提高了幾分:“至於耽誤秋糧北運——臣以爲,清貪腐、正風氣,只會讓漕運官吏更加勤勉,辦事更加高效,何來耽誤之說?若因懼怕‘耽誤’而縱容貪腐,才是真正貽害無窮!”

“沈修撰未免危言聳聽!”令狐安出列了,他的聲音清朗,帶着御史特有的犀利,“賬目疑點,核查組已有結論。書吏筆誤、暴雨沖毀、順風加速——這些都是實情。沈修撰卻執意要深究,莫不是不信同僚核查之果,不信六部提供之證?”

這話很毒。將沈硯置於“不信同僚”“不信六部”的位置,暗示他剛愎自用、目中無人。

沈硯轉向令狐安,目光直視:“令狐大人,下官非不信同僚,實是賬目疑點太多,不得不慎。天啓二十年秋那頁賬,墨色、筆跡、紙張皆異,頁碼重復——這絕非尋常筆誤可解釋。天啓二十一年修繕款,五萬兩白銀撥付,工程卻未見成效——暴雨沖毀是可能,但石料、工錢細目何在?天啓二十二年重復運輸記錄,同一船隊、同一編號糧米運輸兩次——順風可加速,卻不可分身,此理甚明。”

他每說一句,就向前一步,聲音在殿中回蕩:“下官所請,不過是傳喚書吏問個明白,行文蘇州府要個明細,調閱關卡記錄比對清楚——這些皆是稽核應有之義,何來‘危言聳聽’?若賬目果真清白,這些核查只會還戶部、還漕運衙門一個清白;若賬目真有貓膩,及早查清,才是真正爲國爲民!”

殿中又是一陣騷動。幾位原本中立的官員,開始低聲議論。沈硯的話有理有據,而且姿態務實——他不是要立刻定罪,只是要求進一步核查。這要求,合情合理。

“陛下!”戶部尚書陳文遠出列了,他臉色漲紅,聲音激動,“沈修撰此言,實是污蔑戶部清譽!戶部賬冊皆經層層審核,豈容他隨意質疑?他所調閱的原始賬冊、兵部氣候記錄、工部往來文書,哪一件不是實打實的證據?他卻視而不見,執意要再查,這分明是……”

“陳尚書。”御座上傳來的聲音打斷了陳文遠的激動。

蕭曜的聲音不高,卻讓整個大殿瞬間安靜下來。他看向陳文遠,目光平靜:“沈卿所請,不過是進一步核查。戶部若清白,何懼核查?”

陳文遠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蕭曜又看向沈硯:“沈卿,你所請三事——傳喚書吏、行文蘇州府、調閱關卡記錄,朕準了。”

此言一出,殿中譁然。

周顯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震驚。張承業臉色發白。令狐安捋着胡須的手停在半空。

“不過,”蕭曜話鋒一轉,“如周卿所言,漕運不可中斷,核查亦不可影響今歲秋糧北運。故這三事,需有章法。”

他看向內閣首輔楊廷和:“楊卿,擬旨:一,傳喚天啓二十年經辦書吏,由都察院主審,三日內問明情況;二,行文蘇州府,限期十日呈報修繕款開支明細,着工部遣員外郎一人,赴蘇州實地勘驗堤壩殘跡;三,調閱漕運沿途主要關卡——淮安、徐州、濟寧、臨清、天津五處——的通關記錄,與戶部賬冊比對,此事由戶部、都察院各派員辦理,半月內完成。”

旨意下得又快又細。每一條都采納了沈硯的建議,但又做了限制——傳喚書吏由都察院主審,行文蘇州府限時十日,調閱記錄只限五處主要關卡,而且都有明確時限。

這是帝王的高明之處。既支持了沈硯,安撫了清流;又控制了核查的範圍和節奏,不讓局面失控;還給了周顯一黨緩沖餘地——三日的審問、十日的呈報、半月的比對,足夠他們做很多準備了。

“臣遵旨。”楊廷和躬身領命。

“陛下聖明!”幾位清流官員出列附和。

周顯也躬身道:“陛下考慮周詳,臣無異議。”但他的聲音,比平時低沉了幾分。

沈硯跪地謝恩:“臣謝陛下聖斷!”

他知道,這只是第一步。皇帝的支持是有條件的、有限度的。接下來的核查,依然會困難重重。都察院主審書吏——令狐安會怎麼審?工部遣員勘驗——派去的人會是誰?戶部、都察院派員調閱關卡記錄——派去的人會認真比對嗎?

但這些,已經是他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了。至少,核查沒有被徹底否決;至少,皇帝在朝堂上明確支持了進一步調查。

“退朝吧。”蕭曜起身。

“恭送陛下——”百官跪拜。

皇帝離開後,大殿中的氣氛頓時活絡起來。官員們三五成群,低聲議論着今日的朝會。沈硯能感覺到,無數目光落在他身上——探究的、敬佩的、忌憚的、怨恨的。

他正準備離開,徐階走了過來。

老學士的步伐很慢,拄着拐杖,在沈硯身邊停下。“條陳寫得不錯。”徐階的聲音很低,只有兩人能聽見,“有據,有理,有節。密折呢?”

沈硯微微一怔,隨即低聲道:“在袖中。”

“找個機會,遞給陛下身邊那位姓馮的公公。”徐階的目光看向殿外,“他是陛下潛邸時的舊人,可靠。”

說罷,徐階拍了拍沈硯的肩膀,蹣跚着向殿外走去。

沈硯站在原地,心中翻涌。徐階怎麼知道他準備了密折?是老學士的洞察,還是……皇帝的暗示?

他走出奉天殿時,陽光已經灑滿金水橋。五月的晨光明亮而溫暖,照在漢白玉欄杆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橋下的金水河波光粼粼,幾只水鳥掠過水面,激起細碎的漣漪。

“沈修撰留步。”

沈硯回頭,見是令狐安。御史大人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而行。

“沈修撰今日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談,條理分明,實在令人佩服。”令狐安的語氣很誠懇,“年輕人有這般銳氣和才學,實是我朝之福。”

沈硯恭敬回應:“令狐大人過獎。下官只是盡臣子本分。”

“本分……”令狐安捋着胡須,意味深長地重復這個詞,“是啊,人臣各守本分,朝堂方能安穩。都察院的本分是監察百官,翰林院的本分是修史撰文,六部的本分是處理政務。若人人守好本分,不越界,不逾矩,這朝局就清明了。”

他停下腳步,看向沈硯:“沈修撰,你還年輕,前程遠大。有些事,不必太過執着。核查漕運賬目,是你的本分;但追根究底、窮追不舍,恐怕就……逾矩了。”

這番話,看似勸誡,實是警告。

沈硯平靜地回應:“下官謹記令狐大人教誨。只是下官以爲,人臣最大的本分,是忠於君上,澤被百姓。若見貪腐而不查,見弊端而不言,那才是真正的失職。”

令狐安的笑容淡了些。他看了沈硯片刻,點點頭:“好,好。沈修撰志向高遠,老夫佩服。”說罷,轉身離去,紫色官袍在晨風中微微擺動。

沈硯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明白——今日之後,他與令狐安,與周顯一黨,再無轉圜餘地。接下來的核查,將是真刀真槍的較量。

他走下金水橋,向翰林院走去。陽光照在身上,溫暖而明亮。懷中,那份條陳已經呈上;袖中,那封密折還未遞出。前路依然艱險,但至少,他邁出了最關鍵的一步。

宮道兩旁,槐樹的葉子在晨風中沙沙作響。遠處傳來鍾聲,悠長而沉渾,像是某種預示。

新的戰鬥,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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