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的陰冷尚未從骨縫裏散去,新的風刀霜劍已悄然而至。
錢嬤嬤再次出現時,臉上已不見了昨日的些許慌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穩操勝券的倨傲。
她身後跟着兩位身着體面、神色肅穆的族老,以及幾位侯府內院的管事媽媽。
一行人徑直來到沈靜檀暫時棲身的、靠近靈堂的簡陋偏房。
這陣仗,不言自明。
“夫人,”一位須發皆白、手持檀木杖的族老率先開口,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
“世子已去,你年輕守節,令人感佩。然侯府門第,規矩森嚴,你久居靈堂偏室,終非長久之計,恐惹閒話,有損侯府清譽。”
另一位於姓族老接口,語氣稍緩,卻更顯綿裏藏針:
“家廟清淨,最宜修身養性。我等商議,爲夫人長遠計,不若即日遷往家廟靜修,既可全了夫人貞潔之名,亦可爲世子祈福,早登極樂。府中一應用度,定不會短了夫人的。”
話說得冠冕堂皇,字字句句都是爲了她好,爲了侯府名聲。
可沈靜檀聽得出那弦外之音:這裏容不下你了,自己去家廟“靜修”,悄無聲息地了此殘生,或者“被病故”,才是你最好的歸宿。
錢嬤嬤在一旁垂手而立,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揚。
房間內空氣凝滯,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靜檀身上,等待着她的反應——哭泣、哀求、或是認命。
沈靜檀垂首站着,纖細的身軀在寬大的孝服裏更顯單薄。
她沒有立刻回應,只是放在身前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這細微的顫抖並非全然僞裝,一部分源於這具身體真實的虛弱,另一部分,則是面對生死壓力時最真實的生理反應。
她需要拖延,需要等待一個變數。
族老見她沉默,只當她是怯懦認命,語氣更添了幾分催促:“夫人若無異議,今日便可收拾……”
“族老。”沈靜檀終於抬起頭,臉色蒼白,眼神裏卻有一種奇異的平靜,打斷了他的話。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響在每個人耳邊,“諸位長輩爲侯府計,爲妾身慮,靜檀感激不盡。”
她微微一頓,目光掃過在場衆人,最後落在那位手持檀木杖的族老臉上,語氣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惑與依賴:
“只是……遷居家廟,關乎侯府內闈規制與清譽。靜檀年輕識淺,不敢擅專。如此大事,是否……需待二爺定奪?”
她將“侯府清譽”和“二爺定奪”這兩個詞,輕輕巧巧地拋了出來。
房間裏瞬間靜了一下。
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個平日裏怯懦無聲的寡嫂,會在這個關頭,搬出裴硯。
裴硯歸府不過一日,態度不明。
他雖冷情,但掌家極嚴,權柄從不旁落。
在他沒有明確表態前,任何越俎代庖處置他兄長遺孀的行爲,都可能觸怒他。
族老們交換了一個眼神,有些遲疑。
他們可以逼迫孤苦無依的寡嫂,卻不得不忌憚那位冷面侯爺。
於族老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回主動權:“二爺日理萬機,此等內宅小事,何須煩擾他……”
“哦?內宅小事?”一個冷冽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如同碎冰撞玉,瞬間打破了室內的僵持。
衆人皆是一驚,齊刷刷望向門口。
裴硯不知何時站在那裏,身姿挺拔如鬆,玄色常服更襯得他面容冷峻。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淡淡掃過屋內衆人,最後落在沈靜檀身上片刻,隨即移開。
他邁步走了進來,每一步都帶着無形的壓力。
原本氣勢洶洶的族老和管事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微微垂首,不敢與他對視。
“何時我侯府主母的去留,也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他語氣平淡,卻讓在場所有人背後沁出一層冷汗。
那位持杖族老連忙躬身:“侯爺息怒,我等也是爲府中清譽着想……”
裴硯抬手,止住了他的話。他的動作並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置喙的力量。
“嫂嫂既入侯府,便是裴家的人。”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守孝期間,居於府中,合乎禮法,家廟清苦,非世子遺孀宜居之所。”
他幾句話,輕描淡寫,卻像初春的薄冰,封住了所有試圖涌起的反對聲音。
沒有激烈駁斥,沒有多餘解釋,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並做出了決定。
族老們面面相覷,終究沒人敢再出聲質疑。
錢嬤嬤臉色煞白,悄悄往後縮了縮,試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沈靜檀一直緊繃的心弦,微微一鬆。
她賭對了。他出手了。
雖然可能依舊是因爲“責任”和“規矩”,但至少,她暫時安全了。
裴硯不再看其他人,目光轉向沈靜檀,語氣依舊沒什麼溫度:“靈堂陰溼,不利於養病。稍後會有人爲你更換住處。”
沈靜檀適時地露出感激的神色,再次福身:“謝二爺。”
裴硯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身便走。
在他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沈靜檀敏銳地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極快地從她臉上掠過,在她缺乏血色的唇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那目光太快,快得讓她懷疑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但他離去時,袖擺帶起的微風,卻真實地拂過了她的面頰,帶着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鬆氣息。
一場逼命的危機,因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驟然化解。
族老和管事們悻悻散去,錢嬤嬤也灰溜溜地跟了出去,房間裏瞬間空蕩下來。
沈靜檀慢慢直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庭院裏,不知名的小樹已抽出嫩綠的新芽,她低頭,視線落在自己素色裙擺上,那裏用銀線繡着細碎的茉莉花紋,在透過窗櫺的稀薄光線下,泛着微弱的光。
她伸出手指,輕輕描摹着一朵茉莉的輪廓。
裴硯的出手,是庇護,也可能是一種更危險的標記。